六号病房(第19/21页)

“您的病人在哪儿?”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在我的医院里。我早就想请您来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病例。”

他们走进医院院子,绕过主楼,朝关疯人的厢房走去。不知为什么一路上谁都不说话。他们走进前室,尼基塔照例跳起来,挺直身子。

“这里有个病人由肺部引出并发症,”霍博托夫同安德烈·叶菲梅奇走进六号病房时小声说,“您在这儿先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我去取听诊器。”

说罢,他转身走了。

十七

天色暗下来,伊凡·德米特里躺在自己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瘫痪病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小声抽泣,嘴唇不住地颤动。胖农民和前拣信员已经睡了。病室里悄没声息。

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在伊凡·德米特里的床沿儿上等着。可是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进来的不是霍博托夫,而是尼基塔,还抱着病人服、不知谁的内衣裤和一双拖鞋。

“老爷,请您换衣服,”他轻声说,“这是您的床,请过来,”他指着一张显然是刚搬来的空床,加了一句,“没事,上帝保佑,您会康复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这下明白了。他一句话没说,走到尼基塔指定的床前,坐了下来。他看到尼基塔站在一旁等着,便自己脱光了衣服,他感到很难为情,赶紧穿上病人的衣服,内裤太短,衬衫很长,那件长袍上有熏鱼的气味。

“您会康复的,上帝保佑。”尼基塔重复道。

他抱起安德烈·叶菲梅奇换下的衣服,走出去,随手关上门。

“无所谓……”安德烈·叶菲梅奇想道,不好意思地裹紧长袍,直觉得穿了这身衣服活像个囚徒了,“没什么……礼服也罢,制服也罢,这身病人服也罢,反正都一样……”

可是怀表呢?侧面口袋里的记事本呢?还有香烟呢?尼基塔把衣服送哪儿去了?今后,恐怕直到死,他再也穿不上自己的裤子、坎肩和靴子了。这一切实在奇怪,刚开始的时候简直不可思议。尽管直到现在安德烈·叶菲梅奇还是相信,小市民别洛娃家的房子和这六号病房之间完全一个样,相信这个世界上万事皆空、荒唐不经,然而他的手还是发抖,腿脚冰凉。一想到伊凡·德米特里很快会起床看到他穿着病人服,他就觉得十分恐怖。他站起来,在病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后来又坐了下去。

就这样他坐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他感到厌倦和难以忍受的烦闷。难道在这里要坐上一天,一星期,甚至像这些人那样一坐就几年吗?好吧,他坐一阵,走一阵,又坐下了。可以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然后再从这个屋角走到那个屋角。可是以后做什么呢?就这样像个木头人似的老坐着想心事吗?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刚躺下,立即又坐了起来,用袖子擦去额上的冷汗。他觉得他的脸上也有一股熏鱼味。他又在病室里来回走动。

“这是误会……”他说,疑惑不解地摊开双手,“应当解释一下,这是误会……”

说话间,伊凡·德米特里醒来了。他坐起来,用两个拳头托着腮帮。他啐了一口痰。然后懒洋洋地看了医生一眼,显然开始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不久他那张睡眼惺忪的脸上露出了恶意的嘲弄人的表情。

“啊哈,把您也关到这里来啦,亲爱的!”他用带着睡意的嘶哑声音说,还眯起一只眼睛,“我很高兴。您以前喝别人的血,现在轮到别人喝您的血了。妙极了!”

“这是误会……”安德烈·叶菲梅奇说,听了伊凡·德米特里的话他吓坏了,他耸耸肩膀,重复道,“这是误会……”

伊凡·德米特里又啐了一口,躺了下去。

“该死的生活!”他发起牢骚,“令人悲哀、令人屈辱的是,这种生活不是因为你受苦而报偿你,也不像歌剧中那样因你受苦而礼赞你,而是以死亡结束。总有一天勤杂工会来抓住尸体的手脚,把他拖到地下室里。呸!那也没什么……到了那个世界我们就要欢欣鼓舞了……我的幽灵也要从那里回来,吓唬这些畜生。我要叫他们吓白了头。”

莫谢伊卡回来了,看到医生,伸出一只手。

“赏个小钱吧!”他说。

十八

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到窗前,望着野外。天色已黑,在右侧的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红色的冷月。在离医院围墙不远的地方,大约一百俄丈开外,是一幢高大的白房子,围着石墙。那是监狱。

“瞧,这就是现实!”安德烈·叶菲梅奇想道。他心里害怕。

这月亮,这监狱,围墙上的铁钉,连同远处焚尸场上腾起的火焰,都让人不寒而栗。身后传来叹息声。安德烈·叶菲梅奇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胸前戴着亮闪闪的星章、勋章的人,正露出笑脸,狡黠地挤着一只眼睛。那模样也显得令人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