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阿什兰的那天(第3/4页)

威利和我父亲在一张桌前坐下,还没开口就有一个沉默的招待端上来两杯咖啡——热气腾腾的两杯深黑色液体。威利看了看自己的杯子,然后摇摇头。

“你觉得你能如愿以偿,是吗,孩子?”威利微笑着把咖啡端到嘴边,“你认为自己是一条真正的大鱼,但你不是我们见过的第一个。看看那边的吉米·艾德华兹,超级橄榄球明星、优秀学生。他想到城里去做生意,赚笔大钱什么的。但是他就没有离开过这儿,他没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和勇气。你知道吗,”他靠了过来低声说,“狗咬了他的左手食指。”

我父亲看了一眼,是真的。吉米慢慢把手从桌上拿下去,塞进了口袋里,并且转过身去。父亲看了看别人——那些看着他的人,发现每个人都是这样。没有人拥有完整的手,有些只剩下几根了。我父亲看看威利,想要问他为什么,而威利好似能够看出他的心思。

“是他们试图逃跑的次数,不管是离开这儿还是回他们来的地方。那只狗,”他说,看着自己的手,“绝非儿戏。”

接着,慢慢地,仿佛接收到了只有他们能听到的指令,坐在周围桌前的人们都站了起来,走到他的卡座前,他们看着他,对他微笑。有些人的名字他还记得,小时候在阿什兰听到过:塞德里克·弗尔克斯、沙利·杜马斯、本·莱特弗。但是现在他们都变了,以前他们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但是出了点儿问题,他无法看透他们,仿佛他们在视线的焦点上飘进飘出。

他看向他们身后咖啡馆的门,狗坐在那里。狗坐在那里朝这里望着,一动不动。父亲搓了搓手,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如果他上次没有把握住机会从狗身边溜走,下次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一个叫作罗丝玛丽·威尔科克斯的女人站在卡座前。她曾爱上过一个城里的男人并企图和他私奔,但是只有他逃了出去。她的眼睛漆黑并陷入曾经漂亮的脸里。她记得我父亲,那时候他还小,并告诉我父亲见到他已经变得这么高大英俊她有多高兴。

卡座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并向里聚拢,父亲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这里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在他身边卡座的边缘挤进来一个比威利还老的男人。他就像石化了一般。他的皮肤已经变硬,紧紧地包裹着他的骨头,他的静脉是蓝色的,看起来像冻结的河流一样冰冷。

“我——我不信任那条狗,”这个男人慢吞吞地说,“要是我,就不冒这个险,孩子。它之前没有咬你但你不知道下回会怎样。这太叵测了。你还是好好坐着吧,跟我们说说你要去的那个世界以及你想在那儿找到些什么。”

然后老人闭上眼,威利也是,所有的人都闭上眼,所有的人都等着听我父亲说说他知道的那个正在拐角处等待着他的光明世界——就在这个黑暗地界的另一端。于是他就对他们说了,他说完以后他们都对他表示感谢并对他微笑。

而那个老人说:“真不错。”

“我们明天能再来一遍吗?”有人说。

“明天再来一遍吧。”另一个人小声说。

“有你在真好,”有人对我父亲说,“这儿有你真好。”

“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女孩。”罗丝玛丽说,“她也很漂亮,看上去有点儿像我。我很乐意撮合你们,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很抱歉,”父亲说,挨个看看他们,“大家误会了,我不会留在这儿的。”

“我想这是个误会。”本·莱特弗说,深感厌恶地看着我父亲。

“但是我们不能让你走。”罗丝玛丽说,嗓音轻柔。

“我必须走。”我父亲说,试图站起身。但是他不能,他们把他挤得紧紧的。

“至少住上一段时间,”威利说,“至少几天。”

“先了解我们。”罗丝玛丽说,用可怕的手把她眼前的头发捋开,“你会把别的都忘掉的。”

但是人群背后突然传来“嗖”的一声,然后是一声尖叫,一声犬吠,人们奇迹般地走开了。是狗,它恶狠狠地吼了一声,露出了可怕的牙齿,于是他们都退后,躲避这个流着口水的恶魔,把手都紧紧地攥在胸前。父亲抓住机会从分开的人群中冲了出去,头也不回。他穿过黑暗直到光明再现,世界又变得绿意盎然,柏油路变成了沙砾,沙砾又变成了灰土,魔幻世界的美丽看来近在眼前了。他在路的尽头停下来喘口气,发现狗就在他身后,懒洋洋地吐着舌头,当它追上我父亲后,就用它温暖的身体蹭父亲的腿。此刻除了风穿过树叶没有一点儿声响,他们的脚后留下了一串新鲜的脚印。然后,刹那间,树林分开了,在他们面前是一面湖,一面巨大的绿湖,一直漫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在湖边有一座木制的小型码头,随风浪左右摇摆着。他们一直走到那里,到了那儿狗就一下子倒下了,仿佛用尽了气力。父亲环视着周围,莫名地自豪,他看着太阳从树林背后落下,呼吸着新鲜空气,然后他把手指埋进狗脖子处的毛里,那里温暖、松软,他非常温柔地按摩着狗的肌肉,就像按摩自己心脏上的肌肉一样,狗狺狺地发出欢叫。太阳下山,月亮升起来,湖水微波荡漾。在白色的月光下,他看见那个女孩,她的脑袋美妙地钻出水面,湖水顺着她的头发和脊背流入湖中,她在微笑。她在微笑,我的父亲也是。然后她挥手,她向我父亲挥手,父亲也向她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