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6页)

在结冰的池塘—小镇北端的帕森池塘上,两个男孩正设法在冰面上开拓出一片上午可以打冰球的场子来。他们在冰面上滑来滑去,手里拿着煤铲子铲着面前的冰面。这简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差使。他们两人也明白这点,但他们仍然踩着冰刀滑来滑去地忙碌着,怀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急切心情,一会儿向堤坝泄水的隆隆声滑去,一会儿又从堤坝泄水的隆隆声旁滑开去。当白雪积得太厚,已不便溜冰时,他们便将铲子靠在一棵松树上,坐在树荫底下将滑冰鞋的鞋带解开。

“你知道,特里,当你在学校时,我多么想你。”

“在学校里,作业那么多,我简直没有时间去想念什么人。”

“抽烟吗?”

“不,谢谢。”

最先说话的那个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满了用干净的铅笔刀削好的美洲檫木丝。他将檫木丝倾倒在一张方方的粗糙的黄草纸上,手卷了一根松松的烟卷。烟卷点燃起来后就像一把火炬,照亮了他那瘦削的脸和刹那间显现出来的谦和表情。他的裤腿上撒满了檫木丝的余烬。他抽着烟卷,可以品味到烟卷里的成分—那燃烧的草纸味和檫木香的甜蜜。当烟雾抵达他的肺部时,他打了一个寒战,然而那烟味所带来的智慧和力量的感觉弥补了一切。当滑冰鞋的鞋带解开后,烟卷的火也熄灭了,他们开始往村子走去。他们经过的第一家是拉德家。拉德家在圣博托尔夫斯是非常突出的,因为在人们的记忆中,他家客厅窗户的百叶窗一直是关着的,门是锁着的。这拉德家在客厅里到底藏着什么玩意儿?村里没有一个人不这么纳闷的。难道那儿有一具死尸,有一架永动机,有一套十八世纪的家具,有一座异教徒的祭台,还是一个拿狗和猫做可怕实验的实验室?人们和拉德家的人做朋友,心里一个劲儿想一窥客厅的内情,但没有人成功。这拉德家的人是有点儿怪兮兮的。他们倒也不是那种不与人为善的人,他们在餐厅里装饰圣诞树,他们的餐厅就是他们的起居室。过了拉德家便是特勒曼家。经过这里,男孩们可以看到一丝黄色的光—像是紫铜,或者黄铜—那是这家色彩丰富的一种暗示。特勒曼医生曾经治愈了波斯国王罹患的疖疮,因此得到了国王馈赠的地毯。特勒曼家的桌子、钢琴、墙和地板上都铺满了毯子,从亮着灯的窗户,人们可以看见那绚丽的色彩。两个男孩中抽烟的那一个猛然间感觉那暴风雪的肆虐和色调的温暖感似乎在特勒曼的房子里融合在一起了。这种感觉简直像是一种发现,是如此令人感动。他甩开腿奔跑了起来。他的朋友跟在他旁边也奔跑着,一直跑到街角可以听见基督教堂钟声的地方。

教区长正要祝福站在他起居室里那些吟唱圣诞歌的人。从他们的衣服上散发出一股暴风雪令人作呕又令人感奋的味道。这房间整洁干净,暖融融的。在他们穿着带雪花的衣服走进来之前,房间原本是充满芬芳气息的。艾普尔盖特先生亲自打扫了房间,因为他没有结过婚,也没有雇管家。他不喜欢有女人待在他的窝里。他是一个身材颀长的人,脊柱令人惊讶却也非常优雅地弯曲着。这是由于他挺着一个偌大的啤酒肚,不过他以一种庄严而心满意足的姿态捧着他的啤酒肚,仿佛那里面盛着金钱和安全感似的。他时不时地拍拍他的啤酒肚。那是他的骄傲,他的朋友,他的慰藉,他的误差范围。当他戴着眼镜时,他给人一种肥胖而温和的牧师印象,但当他除去眼镜擦拭时,他的眼光咄咄逼人,发狂似的,嘴里散发出一股杜松子酒的味道。

他的生活是孤寂的。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对圣灵和圣母马利亚怀疑起来。说实在的,他一直在酗酒。当他刚开始接管这个教区时,那些老处女给他披戴圣带绣花,用鲜亮的图案装饰他的祈祷书,但是,当她们发现他对她们的热情一点儿也不在意时,她们便敦促教区委员会和主教将这个酒鬼罢免掉。其实,使她们感到愤懑的还不是他的酗酒。他发誓不婚,执意单身过日子这一点触犯了她们作为女人的自尊,所以,她们期望看到他名誉扫地,被免去牧师的圣职,被鞭笞、被折磨,从韦尔顿路经过那老药厂,被赶出村子去。最要命的是,艾普尔盖特先生最近开始犯妄想症了。在他看来,当他将面包和酒传递给教民时,他仿佛听见了他们的祷告和祈愿,但他们的嘴唇并没有嚅动,所以他知道这是一种妄想症,一种癫狂。当他从一个跪着的人走向另一个跪着的人时,他似乎听见他们在询问:“吾主上帝,万军的统帅啊,我可以卖掉正在下蛋的鸡吗?”“我可以穿绿衣服吗?”“我可以将苹果树砍掉吗?”“我可以买一台新的冰箱吗?”“我可以将埃米特送到哈佛大学去读书吗?”“‘请喝下这酒,永远记住基督的血是为你而流,感恩吧。’”他说,希冀将这些恼人的幻想从心里驱逐出去,但他似乎仍然听见他们在垂询:“我可以为早餐煎香肠吗?”“我可以吃治肝病的药吗?”“我可以买一辆别克车吗?”“我现在就将金手镯给海伦,还是再等她长大一些?”“我可以将楼梯油漆一下吗?”他感觉人类所有的崇高体验都是一种欺骗,人的存在不过是一连串谦卑的忧虑而已。如果他坦率说出他的酗酒和他对天恩的严重怀疑,那他就只能到教区办公室里干舔邮票的活儿了,可他又感到干那活儿,他太老了。“万能的上帝,”他大声说道,“祝福这些在庆贺您唯一的儿子诞生的仆人们吧,您唯一的儿子和圣灵一起,将所有的荣誉和光荣都归于您,啊,万能的天父的世界将永远延续。阿门!”这祝福明显带有一股杜松子酒的味道。他们呼喊着阿门,吟唱《今日基督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