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第9/13页)

皮皮说:“应该有一场革命,应该发生什么事情!应该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这样!”

这一夜,塔米娜梦见了鸵鸟。它们站立在护网前,一起向她说着什么。她吓坏了。她动弹不得,迷惑不解地看着它们那失音的嘴巴。她的嘴唇痉挛般地紧闭着。因为她口中含有一枚金戒指,她为这枚戒指担惊受怕。

17

为什么我要想象出她口中含着金戒指呢?

我回答不上来,就这么想象的。忽然,一句话来到了我的记忆中:“一个轻快的、透明的、金石般的音符;就像一枚金戒指掉进银瓶里。”

托马斯·曼在他非常年轻的时候,写了一篇关于死亡的短篇小说,写得既天真又迷人。在这篇小说里,死亡是美的,这种美是所有在风华正茂的年龄梦到过死亡的那些人眼中的美。那时候,死亡是不真实的,令人着迷的,同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微蓝色的声音一样。

一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男青年上了一列火车,在一个陌生的车站下车,来到一个他不知何名的城市,随便找到一个房子,在一个额上长着红斑的老妇人家租了一个房间。不,我就不给您讲在这个转租的房子里后来发生的事情了。我只想提起一个无足轻重的事件:当这个患病青年在房间里走着的时候,“他觉得除了他的脚步声,还听到了隔壁几个房间的一种无以名状的声音,一个轻快的、透明的、金石般的音符。但这可能只是个幻觉。就像一枚金戒指掉进了银瓶里,他想到……”

小说中,这个小小的声响细节没有下文,也没有说明。单从情节的角度看,它可有可无。这声音只是简单地发出一声响,随兴所至,没有缘由。

我认为,托马斯·曼让这一“轻快的、透明的、金石般的音符”发出声音,是为了寂静得以产生。他需要这一寂静,让人倾听到美(因为他所谈的死亡是死亡美),而要感受到美,要有起码的静音(一枚金戒指掉进了银瓶里所发出的声音正是为了测度这一静音)。

(是的,我明白,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是因为美已经消失很久了。它消失到声音的下面,语词的声音,汽车的声音,音乐的声音,我们一直生活在这些声音之中。美像大西岛一样被淹没了。只剩下了一个词,而这个词的意义一年比一年更不知所云。)

塔米娜第一次听到这寂静的声音(它就像沉没的大西岛的一块大理石雕塑一样弥足珍贵),是在她逃出自己的国家在一个四周是森林的山间客栈醒来的时候。她第二次听到这寂静之声是漫游在海水里的时候,那时她胃里装满的那些药片没有给她带来死亡,而是带来了出人意料的安宁。这一寂静,她要通过她的身体并在她的身体中保护它。因此,我才想象她做梦梦见自己站在铁丝护网前面,在她痉挛般紧闭的嘴中含有一枚金戒指。

在她面前,有六个长脖子小脑袋的家伙,扁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她不理解它们。她不知道鸵鸟是在威胁她还是在警告她,是鼓励她还是哀求她。而正是因为她一无所知,她才惊恐莫名。她为金戒指(这一寂静的音场)担心,她痉挛般地把它含在嘴里。

塔米娜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大鸟来跟她说什么。而我,我知道。它们既不是来警告她,也不是让她守规矩,也不是要威胁她。它们对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它们之所以过来,都是为了跟她谈自己。都是为了跟她说它自己怎么吃的,怎么睡的,怎样一直跑到铁丝护网,又看到了什么。说它怎么在重要的胡胡村度过了重要的童年。说它那重要的性高潮持续了六个小时。说它看见一个漂亮女人在护网外边散步,并且披着个披肩。说它游泳了,说它病倒又治愈了。说它小时候骑自行车,而今天吃了一袋子草。它们都在塔米娜面前站着,都异口同声地在和她说着,慷慨激昂,坚持不懈,咄咄逼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它们要和她说的事情更重要。

18

几天以后,巴纳卡在咖啡店出现了。他已喝得酩酊大醉,坐在高脚圆凳上,两次掉下来又爬起。他要了苹果烧酒,把头伏在柜台上。塔米娜注意到他在流泪。

“出了什么事,巴纳卡先生?”她问。

巴纳卡泪眼涟涟地望着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说:“我不在,你明白吗!我不在!我不存在!”

然后,他去了洗手间,从洗手间直接走到街上,没有付账。

塔米娜把这事儿跟雨果讲了。雨果没有解释,手指着报纸的一页给她看,上面是书评和新书动态,涉及到巴纳卡的作品,有四行讽刺挖苦的文字。

巴纳卡的这段故事,就是边哭边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说自己不存在的故事,让我想起歌德的《西东合集》里的一句诗:“倘有别的人存在,我们自己还存在着吗?”在歌德的问题里,隐藏着作家之存在的所有秘密:人,只要是写书,就变成一个世界(我们不是说巴尔扎克的世界、契诃夫的世界、卡夫卡的世界吗?),而一个世界的本质所在,便是它的独一无二性。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威胁着这一个世界的存在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