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失落的信(第7/8页)

他听到远处传来火车头的喷气声。道口看守员的房门前,有一个头戴红头巾的女人。火车到了,这是一列慢车,一个手执烟斗模样憨实的农民从一扇窗子探出头来,吐了口痰。然后,他听到一声铃响,戴红头巾的女人走向平交道口,摇动了一个手柄。护栏升起来,米雷克启动了车子。他开进一个村庄,这村庄只是一条长长的街,街的尽头是一个车站。那车站是一座白色的矮房,围着一堵篱笆墙,透过篱笆,可以看到站台和铁轨。

17

车站的窗台上摆放着一些花盆,花盆里开着秋海棠。米雷克停下车。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眼前的房子、窗户和红花。另一座白房子的画面从遗忘已久的年代浮现在他的眼前,窗台上映衬着秋海棠的红色花瓣。这是一家山村小旅馆,事情发生在一次放暑假的时候。窗前,红花掩映之中,一只大鼻子出现了。米雷克当时二十岁;他抬眼看这只鼻子,心中升起无限的爱意。

他想赶紧踩一下油门,好躲开这一回忆。但是,这次我可不会让自己上当了,我叫住了这一回忆,让它留一会儿。因此,我重说一次:窗前,秋海棠掩映之中,出现了兹德娜的脸和她那硕大的鼻子,米雷克心中升起无限的爱意。

这可能吗?

当然可能,为什么不呢?一个懦弱的男孩不能对一个丑姑娘动真情吗?

他对她讲怎么与自己的反动父亲抗争,而她斥责着知识分子。他们屁股上都起了泡,他们手拉着手,一起去开会,他们揭发自己的同胞,他们撒谎并相爱着。她为马斯图尔波夫的死哭泣,他在她的身体上像一只狗一样发出低沉的吼声,他们爱得死去活来。

他之所以要把她从自己的生活相片中抹掉,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是因为他爱过她。他擦掉了她,擦掉了他对她的爱,他从相片上刮抹掉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就像宣传部门让克莱门蒂斯从哥特瓦尔德发表历史性演说的阳台上消失一样。米雷克重写历史,就像所有的政党一样,像所有民族一样,像整个人类一样,大家都重写历史。人们高喊着要创造美好的未来,这不是真情所在。未来只是一个谁都不感兴趣的无关紧要的虚空。过去才是生机盎然的,它的面孔让人愤怒、惹人恼火、给人伤害,以致我们要毁掉它或重新描绘它。人们只是为了能够改变过去,才要成为未来的主人。人们之所以明争暗斗,是为了能进入照相冲洗室,到那里去整修照片,去改写传记和历史。

他在这个车站待了有多久?

这次小歇意味着什么?

什么都不意味。

他立刻把这一切从脑海中扫除了,这样一来,什么秋海棠、白房子统统被抛到了身后。他又重新开始加速行驶,看也不看车外的景色。外部世界的空间重新变成了只是减缓他行动的障碍。

18

他成功摆脱掉的那辆汽车已停在他的前门口。那两个男人就站在离车稍远的地方。

他把车停在他们的车后面,下了车。他们几乎是快乐地向他微笑,就好像他的逃脱只是一个让他们都觉得开心的恶作剧。当他从他们前面走过的时候,那个粗脖卷发的男人向他笑了笑,并点头示意。这种亲切随意让米雷克感到焦虑不安,因为它表明,现在他们要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米雷克泰然自若地走近家门。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他首先看到他儿子,看到他眼神里有种克制的激动。一个戴眼镜的陌生人走近米雷克,说出自己的身份:“您要看搜查证吗?”

“是的,”米雷克说。

房间里,有另外两个陌生人。一个站在他的书桌前,桌上堆放着纸张、笔记本和书籍。他一件一件放在手里。另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记录着这个人说的内容。

戴眼镜的男人从自己胸前的衣兜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向米雷克:“看,这就是搜查证,那边,”他指着那两个人,“我们在为您准备一份扣押物清单。”

地上,堆满了散落的材料和书刊,橱柜的门大开,家具被挪离靠墙的位置。

米雷克的儿子向他靠过身来,对他说:“你走后五分钟,他们就到了。”

在书桌前,那两个男人正在做扣押物清单:米雷克的朋友的信,俄国人占领头几天的材料,政治形势的分析,一些会议的记录。

“您没怎么为您的朋友着想啊,”戴眼镜的人一边说,一边朝那些扣押物撇了下脑袋。

19

那些移居国外的人(有十二万),被剥夺了言论和工作的人(有五十万),就像在云雾中远去的一个行列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被人遗忘。

而监狱,尽管四面都是围墙,却是人类历史的一个辉煌灿烂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