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四、浪边泪(第2/3页)

到了九月末,传来了黄海捷报。又过了些天,浪子在伤员名单中发现了武男的名字。她彻夜未眠,幸有东京的姨母体谅。不知何时得知,武男伤情并不怎么严重,现就医于佐世保医院。这虽然慰藉了浪子的生死之忧。但是,尽管怎么思念他,想为他多做些事,而按如今的身份,一切都不能从愿,不禁怨恨填胸。刚刚被废除了夫妻关系,虽然心有灵犀相通,却一个在西海负伤,一个在东土卧病,按现在的身份,不仅不能前去问个究竟,难道不明明是连一纸短笺慰问,也难能遂愿吗?如此想来,毫无办法,心中十分郁闷。但是,仍然由于难舍难分,才想起了个主意,在病情好转时由几妈陪伴,为心上人缝衣,又凑全了武男心爱之物,借以表达相思心碎于万一。于是,她隐姓埋名,万里迢迢,将物品寄到佐世保。

一周又一周,到了十一月中旬,经佐世保盖过章的一封书信落在浪子手中。浪子紧紧地握着这封信,哭了。

3

周六傍晚,搭伴来探病的千鹤子和浪子的妹妹驹子,今晨归去了。顿然热闹的家里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清,总是阴天的屋门里,只浪子一人在床,面对先妣的遗影端坐。

今天,十一月十九日,是先妣的忌日。不需提防什么人,浪子从小匣里拿出母亲生前的照片放在床上,用千鹤子拿来的有些零乱的白菊作为供花,下午又摆上了茶点等,听几妈讲往日的故事。而这时,几妈和护士都已告辞,只有浪子独自留在遗影之前。

别母十余载,浪子无一日不缅怀母亲,而此时此刻,思念尤甚,令她难耐。她事事都想起母亲。敬爱的父亲如今远在辽东,虽然继母居于东京,但是还像从前一样,中间隔着一堵墙,常有一些刺耳的话传来。亡母啊!假如母亲能够安然长寿,这苦,便有处诉说;这悲,也有处倾吐;这纤弱身体负不胜负的重荷,也会稍微减轻。可母亲为什么抛下我去了?想到这里,她立刻泪雨纷纷,遗影宛如隔着一层云雾,模糊不清了。

屈指算来,已十阅星霜,但是恍如昨日。那是母亲逝世的那年春天。她才八岁,妹妹五岁(当时说话还不大清楚,现在却长得那么大)穿着织有樱花花样的淡红色衣裳,姊妹二人肩并肩。父亲夸了一句:“好漂亮呀!”姊妹俩都乐了。她居右、小妹居左、母亲居中,赶起马车,吱吱嘎嘎地响,由住在九段的铃木给拍了照,其中的一张,不就是挂在这儿的这幅照片吗?思量起来,十载如梦;母亲已经化为遗影,而我……

“不要再想自己的身世!”虽然下了决心,但是,在如今这百无聊赖的境遇中,往事偏偏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越想越觉得没有任何快乐,没有任何希望,身边包围着万重乌云。这个十六平方米的房间,顿时变成了不见天日的死牢。

忽然钟敲两点,声音响彻室内。浪子被惊醒,犹如逃跑,进了另一个房间。这儿静悄无人,深处有几妈和护士的语声。浪子不由得侧耳倾听,又走出这个房间,来到院庭,推开竹门,走向海滨。

天阴了。序属清秋,却乱云飞渡;大海隐没在一片昏暗之中。长天十分静悄,丝风不起,微波不兴,极目远眺,海上不见一叶帆影。

浪子渐渐向海滨走去。今天一无拉网渔夫,二无练身游客,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背着婴儿,唱着歌拾贝壳。她一见浪子,微笑着低头施礼。浪子惨然一笑,又想得出神,低头走路。

浪子忽然驻步,因为海滨已是尽头,巉岩迎面而起。巉岩上有一条路,登上这条路上,有瀑布旁的不动明王祠,这是今春武男携浪子曾经游过的地方。

浪子就选了这条路前进。

4

走到明王祠的脚下,浪子拂石落坐。今春和丈夫并肩而坐的,正是这块岩石。那时,春阳丽丽,淡绿色天空毫无云影,大海比明镜更亮;而今天,秋色阴阴,空中堆满了奇形怪状的乌云,海水涨满了浪子座下的岩石,直到远方,不见一只帆影划破那黑黝黝的海面。

浪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上只写了两三行,笔迹粗野,却胜于万千话语,使浪子无限思念。“无一旦不想浪妹。”浪子每读这一句,抚今追昔,心潮澎湃,顿觉相思入骨。

人世何其不公啊!浪子心想:我时刻思念着丈夫,不待病故,也该想死我了。丈夫也是那么思念着我,为什么绝我夫妻之缘啊!丈夫的心比鲜血还红,不就倾注在书信之中吗?那时,也是这样的阳春,也是这块岩石,二人并肩,发出誓言:千秋万世,永远相爱。大海应知岩石也该铭记。为什么世人竟肆意妄为,摧折了我俩的如此深情?心爱的人啊!思念的人啊!今年春天,这块岩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