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四、夜来风雨(第2/4页)

啊,死亡!浪子以前厌世的时候,曾以为生则何喜,死亦何惧。然而如今,越是珍爱他人的生命,就越是怜惜自己的健康。浪子真想活上一千年!可怜她战胜病魔心切,时时振作起精神,甚至主动催促医生,坚持不懈地养病。

武男在横须贺供职,不过咫尺之间。他时常偷闲来来往往。而且父亲的书信、姨母、千鹤子前来瞧看,络绎不绝。几妈自去年夏天被赶出川岛家,如今有了重逢的机缘,虽然浪子有病可悲,竟也欣喜,对浪子十分亲昵,尽一切可能,比从前倍加热心地服侍。勤恳的老仆,在悉心照料。浪子远离春寒料峭的都城,置身于暖人的湘南27空气,日日吸取抚爱大自然儿女的和煦日光,接受周边热心肠人们的深情,心神自然趋于陶然自乐。转地疗养二旬后,已不再咳血,咳嗽也减轻了。就连一周两次从东京来诊病的医生,虽然没有说病已快愈,但是肯定了病情不再发展,高兴地说:“大有希望。”假如再避免剧烈的精神刺激,继续收到安静疗养之功效,肯定是康复在望的。

3

四月初的一个周六。都城里花讯尚早,而逗子一带翠绿的峰峦,已山樱乍放;重重青山,粘上了拨不开的白云。这一天,清晨以来,春雨如丝,烟霞蒙蒙,海山一色。本以为细雨绵绵,永无尽期;不料,日暮时分,大雨倾盆,狂风劲吹,屋门的响声骇人,相模滩暴怒的涛声,犹如万马奔腾;海上人家,关门闭户,不见一支灯火。

在片冈家的别墅,今天,武男本应早些赶到,但因公务缠身,竟然迟了。入夜,他才冒着风雨阴晦,回到家来。不过,这时已经更衣,吃罢了晚餐,在凭几读信。浪子坐在对面,缝制美丽的荷包。她不时地停下针来,瞧看丈夫,露出笑靥。又侧耳倾听风雨声,陷于宁静的沉思。她挽成总角的乌发,插着一朵带叶的山樱花。二人之间,只一桌之隔。桃红灯罩的油灯在忽喇喇地燃烧,洒下淡红色的光辉。一旁的白瓷瓶里,插着一枝山樱花,洁白如雪,默默不语,该是梦见了今朝辞别的故山之春吧!

风雨声包抄居室,不住地呼号。

武男收起书信说:

“岳父大人也很挂心。反正明天回东京,要去赤坂的。”

“明天去?这种天气……不过,妈妈一定在等候他。我也想去哪。”

“浪妹?异想天开!这可叫做‘碍难遵命’,你就暂且权当流放吧!哈哈……”

“嘿嘿……如此流放,巴不得一辈子哪。哎,您吸烟吧!”

“看我馋了吗?唉,算啦!这是因为来到的前一天和归去之日,一天各吸两天的份儿嘛!哈哈……”

“嗬嗬……那么,犒赏你,这就去拿些好点心来。”

“多谢盛情款待!大约是千鹤妹妹的礼品吧?什么?很会做好吃的呀!”

“这一阵子,觉得时间太久,不知怎么才好。我本想送给妈妈。噢,没事儿,一直这么逍遥自在的。啊,多么舒畅啊!叫我多多起床吧。那么,我一点儿都不像有病的样子吧?”

“因为有川岛博士奉陪嘛!哈哈……近来浪妹的确很好,又属于我啦。”

这时,几妈手捧点心钵和茶盘从邻室走来。

“好大的暴风雨哟!少爷若是不来,嗯?夫人,今夜怎么也合不上眼啊。饭田街的千鹤子小姐回东京了。连护士也去了。今天该多么冷清啊!虽然有仆人老茂平。是吧,夫人!”

“如此夜晚乘船人的心情又将如何?但是,挂牵乘船人的人,更加可悲呀!”

“什么?”武男喝干了茶,边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三个印有清风明月的清国豆包,边说:“什么?这点风风雨雨还则罢了。可是,在清国南海一带,赶上一连两三天的大雨,那才遭罪哪。四千几百吨的军舰倾斜三四度,大浪如山,接连不断地从甲板上飞过,那军舰吱吱作响,心情可不怎么好受啊!”

风越来越狂,暴雨袭来,犹如飞沙走石,叩打窗棂。浪子闭上眼睛,几妈浑身颤抖,三人谈话时时中断,只有风雨声令人惊心动魄。

“喂,别说这些愁闷的话了!如此良夜,连油灯都亮堂堂的,愉快地说着话哪。这儿比横须贺还暖和哪。山樱花已经开得这么美啦。”

浪子将插在瓷瓶里的樱花瓣轻轻地抚摩说:

“今天早晨老头子从山上折来的。美吧?但是,这么大的风雨,‘山樱花落知多少’!真的,它为什么这么纯洁?噢,不久前太田垣莲月的歌词中有这么几句:

“争先开了,一派深情。晶莹,也将飘零。”

“什么?‘晶莹,也将飘零?’咱家,噢,我,可是这么想的:不论是花还是别的,日本人太爱欣赏飘零。心地洁白,倒也可取。不过,过了头就不好了。打仗的时候早早阵亡的人是败者。我却表彰那些更倔强些、更顽强些的人。因此,咱家——噢,我呀,要唱这样的歌。听着!头一回嘛,难免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不许笑这歌子太软绵绵哟!‘虽然人说我软绵绵,重瓣樱花,久久盛开才喜欢,’哈哈哈……梨木28也望尘莫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