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英(第2/4页)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烦,款朵佳胜,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抄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人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太子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敬爱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乃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瓻续人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怯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日:“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马子才是顺天人。马家世代爱好菊花,到马子才尤其喜爱,一听到有好的品种,就一定要买来,即使奔波千里也不畏难。一天,有位金陵来的客人住在他家,自称他的中表亲家中有一两种北方没有的菊花。马子才呯然心动,马上整治行装,跟那客人一同去了金陵。客人多方设法为他寻找到两棵嫩芽,马子才如获至宝,包藏好便往家赶。走在半路上,遇到一个年轻人,骑着驴子,跟在一辆油壁车后面,显得丰姿洒脱。马子才渐渐走近和他搭话,那年轻人自称“姓陶”,谈吐很是风雅。便问起马子才从什么地方来,马子才如实相告。陶生说:“花的品种没有不好的,关键在于养花人的培植浇灌。”马子才于是跟他讨论养植菊花的方法,谈得十分高兴,他便问道:“你要到哪里去?”陶生答道:“姐姐厌倦了金陵,想迁居北方河朔一带。”马子才欣然说道:“我家虽然很穷,倒还有房舍可以让你们下榻。如果不嫌寒舍简陋,就不必麻烦找别的房子了。”陶生走到车前,跟姐姐商量。车里的人推开帘子说话,原来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绝代美女。她看着弟弟说:“屋子倒不怕小,只是希望院子能大一点儿。”马子才答应了她的请求,于是姐弟俩便跟他回家了。

马子才家的南面有一个荒废的花圃,只有三四间小屋子,陶生很喜欢,就住在那里。每天他们就到北院来,替马子才培育菊花。已经枯死的菊花,连根拔掉重新种上,没有不活的。但是陶生很清贫,每天都跟马家一块儿吃饭,看起来陶家好像不生火做饭。马子才的妻子吕氏也喜爱陶姐,不时地接济他们一些粮食。陶姐小名叫黄英,很善于与人交谈,常常到吕氏的屋里跟她一块儿纺织做针线活。一天,陶生对马子才说:“您家也不是太富裕,我们每天还在你们家吃饭拖累朋友,怎么能长此下去呢?为今之计,卖菊花也足以谋生。”马子才素来耿直,听了陶生的话,很是看不起他,说:“我一直以为您是风流高雅的人,应该能安于贫穷;今天竟然说出这番话,这是把种菊花的地方当作集市,真是对菊花的侮辱。”陶生笑着说:“自食其力不能说是贪鄙,以卖花为业不能算是庸俗。人当然不可苟且求取富贵,但也不必固守贫穷。”马子才不说话了,陶生起身离去。从此以后,凡是马子才丢弃的残枝劣种,陶生都拾起来拿走,而且从此陶家也不再到马家来吃饭,偶尔叫他们才来一次。

不久,菊花就要开放了,就听见陶家门前像集市一样喧闹。马子才很奇怪,就过来窥探,只见集市上买花的人,用车装,用肩扛,道路上络绎不绝。那些菊花都是些奇特的品种,从来没见过。马子才心里厌恶陶生贪鄙,想跟他断绝往来,又恨他私藏良种菊花,便敲开陶家的门,想当面数落他一番。陶生出来,拉着他的手进了园子。只见原来荒废的庭院约半亩大的地方都种上了一畦畦的菊花,除了那几间小屋以外没有空闲的土地。挖掉菊花的地方就折来别的枝条补上,那些在畦中含苞待放的菊花无不绝妙。而仔细一辨认,都是马子才以前拔了扔掉的。陶生进屋取出酒菜,就在菊畦旁边摆上宴席,说道:“我因为贫穷,不能够恪守清高的风节,幸而每天能够得到一些钱财,倒足以供醉饮一番。”一会儿工夫,房中有人喊“三郎”,陶生答应着进去,很快又端出美味佳肴,烹饪得很精良。马子才趁机问道:“你姐姐为什么还不出嫁?”陶生答道:“时候未到。”马子才问:“什么时候?”陶生说:“四十三月。”马子才又追问:“这是什么意思?”陶生只是笑,不说话了。两人痛饮尽欢,才散去。过了一夜,马子才又来到陶家,只见昨天新插的菊苗已经超过了一尺。他大感惊奇,苦苦请求陶生传授他技术。陶生说:“这技巧本来不可以言传,况且您又不以此谋生,学它又有什么用呢?”又过了几天,陶家门前渐渐安静下来,陶生便用蒲席包好菊花打捆,装了几辆车远走了。过了一年,春天将近一半时,陶生才载着南方的奇异花卉回来了,在城里开了家花店,十天就把带回来的花都卖光了,又回家种菊花。去年到陶家买花的人,留下的根到今年都变成劣种,只好再到陶家购买。陶家从此一天天富起来,一年增盖了屋子,两年盖起了大屋。一应兴造制作,都自己做主,再不跟马子才商量了。渐渐地,原来种菊花的地方都建起了房屋。又在墙外买了一块田地,四周都筑起了大墙,里面都种上了菊花。到了秋天,陶生将花全部运走,第二年春天过去了也没回来。马子才的妻子病死了,他想娶黄英,便悄悄请人去探听她的意思。黄英只是微笑,看上去像是同意了,但要等陶生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