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奉雉(第2/5页)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滞途间。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贾某蒙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无欲问奇事耶?仆悉知之。相传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迨殁,两孙穷踧,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少间,夫人出,始识之。双涕霪霪,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孙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妇,与已共室,除舍舍祖翁姑。贾入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居数曰;懊惋殊不可耐。两孙家分供餐饮,调饪尤乖。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祥家给奉渐疏,或嘑尔与之。贾怒,携夫人去,设帐东里。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旧业,若心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馈饷,而祥父子绝迹矣。

是岁,试入邑痒。邑令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费,出金侩之,斥绝令去。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呆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遂连捷登进士第。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声名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几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皆窃馀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娶为妾。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当道交章攻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样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阳军。时杲入泮已久,为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属杲,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惊喜,踊身而过,押隶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杏。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书艺既成:吟诵数四,叹曰:‘亦复谁人识得!’遂弃去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贾生羞而遁去,此处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贾奉雉是平凉人,他的才名倾倒一时,但科举考试却屡次不中。有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一个自称姓郎的秀才,风度潇洒,言谈精微,颇有见地。贾奉雉于是邀请他一同回家,并拿出自己的文章请他指导。郎秀才读完,不是很赞赏,说:“足下的文章,参加小考拿个第一名已经绰绰有馀,但如果参加乡试,只怕连排在榜尾也不能。”贾奉雉问:“那我该怎么办呢?”郎秀才回答道:“天下的事情,仰着头踮着脚去够就很难办到,但低下身子屈从就很容易做到了,又何必让我来讲这些道理呢!”说着,便举出一两个人、一两篇文章作为标准,而这些大都是贾奉雉平时所鄙弃,不值一提的。贾奉雉听了,不由笑着说:“学者写文章,贵在流传不朽,这样即使享受山珍海味,也不会让世人觉得过于奢侈。但是像你说的那样猎取功名,即使能够做上大官,还是让人觉得低贱。”郎秀才说:“并非如此。文章写得虽好,但如果作者地位卑贱,就不会广为流传。你如果想抱着文章了此一生倒也就罢了,不然的话,那些主考官们可都是通过这种文章才做上大官的,他们恐怕不会因为要阅读你的文章,而另外换一副眼睛和肺肠吧。”贾奉雉听了,默默不语。郎秀才站起身来,笑着说:“真是年轻气盛啊!”说完,便告别而去。

这年秋天,贾奉雉参加科考,又落了榜,郁郁不得志,他突然想起郎秀才的话,便取出郎秀才让他当标准的那些文章,强迫自己往下读。但是还没有读完,就已经昏睡了,因此,他心中更加惶恐迷惑,不能自主。又过了三年,眼看考期将至,郎秀才忽然来了,两人见面都很高兴。郎秀才出示他拟的七个题目,让贾奉雉作文。第二天,他要来文章一看,认为写得不行,又让贾奉雉重新来做。等贾奉雉做完了,又是一番指责。贾奉雉便开玩笑地从落榜生的试卷中,摘了一些又臭又长、空洞无物、见不得人的句子,七拼八凑成七篇文章,等郎秀才来了以后交给他看。郎秀才看完,高兴地说:“总算让你找到写文章的窍门了!”于是让他熟记这些文章,一再叮嘱他不可忘记。贾奉雉笑着说:“实话告诉你吧,这些文字都是言不由衷的东西,一眨眼的工夫就会忘记,你即便是打我一顿,我也记不起来了。”郎秀才坐在书桌一边,强迫贾奉雉把这些文章背诵一遍,然后又让他脱去上衣,露出后背,用笔在上面划了几道符,临行前说:“只要有这几篇文章就足够了,其他的书可以束之高阁了。”等郎秀才走后,贾奉雉检查背上的符,洗也洗不掉,原来已经深深印到皮肉里面去了。贾奉雉来到考场,发现郎秀才拟的那七道题无一遗漏。他回想自己写的其他文章,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有那几篇开玩笑拼凑成的文章,倒是清晰地记在心里,挥之不去。但他写完以后,还是觉得羞耻,想稍稍加以改动,但他翻来复去,苦思冥想,竟然不能更改一个字。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他只好照直抄录下那七篇文章,然后走出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