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11(第6/7页)

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感到恐慌,难免有些夸张。恐慌过后,我转而对梅迪充满了愤怒。在前一天晚上,我还是那么怜悯他!紧接着我记起来了,不是梅迪的错。他去海关了,给一批货报关,运货的就是送走因达尔和费迪南的那艘船。再过一天,这船就可以到达首都了。

自从那天中午到耶苇特在领地的家中吃了一顿炒鸡蛋之后,已经过了两天,载有雷蒙德文章的杂志仍静悄悄地躺在抽屉里,我一个字也没有看。现在我想到了汽船,也想起了这些杂志,于是把它们翻了出来。

当初我提出拜读雷蒙德的大作,其实只是找借口和她接近。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读不读无所谓。雷蒙德在本地杂志上发表的文章特别艰涩难懂。其中一篇是评论一本关于非洲继承法的美国著作。另一篇很长,有脚注,还有图表,是一篇研究独立前一个南部矿区大镇地方议会选举的论文,按行政区域逐个分析了部落选民的投票特征。文章里有些小部落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更早一些的文章都登在外国杂志上,似乎好懂些。一本美国杂志上刊登了他的《球赛骚乱》,说的是三十年代在首都发生的一场种族骚乱,该骚乱导致了第一个非洲政治俱乐部的建立。一本比利时杂志上登了一篇《失去的自由》,说的是十九世纪末期,一些传教士从阿拉伯人的贩奴商队购买被捕获的奴隶,安排他们定居到“自由村”——这个项目后来以失败告终。

这些文章倒很对我的口味——我对传道士和奴隶这类话题特别有兴趣。不过文章开头几段的明快文笔是个陷阱,读到后面,我觉得这文章不适合在做生意的下午读。我把它们收起来,准备以后再读。晚上我回到家里,上了床——床是耶苇特几个小时前铺好的,上面还有她的余香——把那本杂志拿出来看,结果大吃一惊。

我看的是那篇关于种族骚乱的文章,就是我在下午只看了几段明快开头的那篇,我发现它简直就是政府告示和报纸摘抄的拼凑。有很大篇幅是从报纸上摘抄下来的,而雷蒙德还对这些摘抄来的内容郑重其事。我无法容忍这种做法。根据我在海岸的经验,我知道殖民统治下小地方的报纸说的事实是一种特殊的事实。我不是说这些报纸说假话,但它们太正式,太官方,它们喜欢谈论那些大人物,比如商人、高官、立法会议员和行政会议成员,却把很多重要的情况——经常是问题的本质——漏掉了,而这些情况本地老百姓都知道,都在私下议论。

我觉得三十年代本地的报纸和海岸的报纸没什么两样,我希望雷蒙德能深入报道和社论的背后,了解事情的真相。三十年代首都的种族骚乱——这应该是一个宏大的题材:欧洲咖啡馆和夜总会里充满火药味的谈话,非洲城区的歇斯底里和恐惧。但雷蒙德对这一切没有兴趣。从这篇文章看,他根本没有和任何当事人谈论过,而他写这篇东西的时候,很多当事人还在世。他却对报纸亦步亦趋,似乎想告诉读者,报上所有文章和评论他都看了,他把里面各种微妙的政治因素都准确地分析出来了。他的主题是一个发生在非洲的事件,但照他的写法,可以去写欧洲或者他从来没有去过的任何地方。

我又看了关于传道士和赎救奴隶的那篇文章,发觉里面也都是引述,只不过引述的来源从报纸变成了欧洲传道团的档案。这个主题对我来说并不新鲜:在海岸上学的时候,学校里就教过有关欧洲在我们那个地区的扩张的内容,似乎那不过是阿拉伯人及其奴隶买卖制度的失败导致的。我们觉得这都是英国学校的玩意儿,根本不在乎。我们觉得历史是不复存在的死东西,是祖父那一辈人的事情,我们不愿意多管。即便如此,在我们这样的生意人家里,大家还是会传述一些模糊得听上去不像是真的的故事,说奴隶在被押送到围场的路上,被欧洲传教士低价买走。故事说来说去总会回到同一个主题,那就是这些非洲人被欧洲人买下后,一个个吓破了胆——他们以为欧洲人买下他们是打算吃掉的。

直到看了雷蒙德的文章,我才知道这项事业是如此宏伟和严肃。雷蒙德列出了所有自由村的名字。然后,他从存档的书信和报告中引用了许多记录,力图确定每个自由村消失的时间。他没有给出原因,也没有去寻找原因,他的工作仅限于引述传教士的报告。他似乎从未去过他写到的任何地方,也没有和任何人交谈过。其实,只要和像梅迪这样的人谈上五分钟就能了解很多问题。梅迪虽然在海岸长大,但他曾经胆战心惊地穿过大陆上陌生的地区。只要和他谈一谈,就能知道为什么这整个宗教项目既残酷又无知——把几个手无寸铁的人放进一个陌生的环境,无异于送羊入虎口,让这些人面临生人的攻击、绑架,甚至更糟。但是雷蒙德似乎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