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成名作(第8/16页)

假姑娘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口气生了八个孩子都是“带把的”,就担心这辈子死了,没有一个闺女哭道(假姑娘说,人死了是有魂的,需要有个知疼知热的闺女把那魂领进鬼门关。)父母在没生下他之前,曾下决心一定要生出个闺女。日想夜盼,又是一个“有把的”。父亲为此老泪纵横。接生的二表婶说:“莫泄气,身体硬硬的还能生哩。”可是没等他妈再生,他爸便在修大寨田开山放炮时,被一颗飞石击中了脑袋。后来他妈抱着他,哭着央告着,借遍全村也没凑够可以做两个馒头的白面,也不知爹赤手空拳是不是到现在还没过鬼门关。再后来,假姑娘的几个哥哥相继结了婚,一胎胎地生下来,一个个又是带把的。于是某位风水先生就对他妈说:“这是你们张家风水定下的,要生女孩就得改。”老母亲迫切地问:“昨个改?”风水先生收了十只鸡蛋才神神秘秘地说:“必得有一娃远行。”那一年假姑娘十八岁,他便参军了。

那封信,后面又说:“……那风水先生真的说中哩,你刚走没半年,你七嫂就生了个没把的。你在部队吃官粮,还开上了军车,左邻右舍都说你有出息哩。你要是在部队能穿上四个兜兜的回来,咱张家可就一步登天了。你给咱张家长了脸,就是大队书记如今见了咱家人,再不瞪眼睛,要支派重活,瞅着也顺溜了。闺女你要听党的话,张家就全靠你了……”

让我看完信,假姑娘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我俩冻得受不住准备回屋时,他突然问道:“要是淘汰两个你说能轮到谁呢?”

我没有说话。

见我不答,假姑娘停了停又说:“俺村上的一个老乡,在工地死了有一个月了,咋,还不见他家来人呢?唉——”

送来让排长修理的喇叭越来越多了,他那间小屋子堆得床头床尾都是,他每天只能踡着腿睡觉。每修好一部,排长就要把音量放到最大处试听两天。最近,喇叭在喊——一个大号走资派还在走。果然没几天,团里就又开始组织学习中央文件。于是全团上下又无比振奋,工地上又提出大干二百天的口号。接着哀乐又一次次地响起来,我们汽训排又一回回离开教室朝北鞠躬。一日,我和假姑娘坐在营房外的一条小溪旁正一问一答地背书,一个脏兮兮的老汉从公路上吃力地走过来。“解放军,这可是工兵团?”

还没等我答,假姑娘便颤着声喊一句:“四伯——”

我一愣,那老汉也一愣,伸出满是泥污的手,揩一揩眼角,失声地叫:“是小玉?”“四伯,是俺!”假姑娘上前去搀那老汉。那老汉早已泪流满面,嘶哑地叫了声:“你真是小玉?俺那和你一起当兵的宝儿,宝儿呀——”说完便一口浓痰噎住昏死过去。

原来这老汉便是假姑娘那已故老乡的父亲。部队发了电报,寄去了路费,老两口接到儿子的噩耗,一下双双住进了医院,寄去的路费全部交了药钱。老汉出院后执意要看儿子一眼,便一路打听着,一千多里路走了整整一个月。可儿子早已火化了,他见到的只是一盒没鼻子没眼睛的骨灰。政委到卫生队看望老汉,见老汉把骨灰盒搂在被窝里,紧紧捂着,像要把冻僵的儿子暖回来似的,鼻子一酸,也流下了两行清泪。假姑娘两眼红肿地陪老汉住了几日,破天荒马矮子什么也没有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近来半仙的梦话说得越来越圆满了,而且时间也越来越长,每当梦话又来,许奎依旧贼头贼脑地笑。

“排长和班长与我们亲如兄弟……”每有诸如此类的词句,马矮子就在床上翻一个身,滋润地:“哼哼。”

“屁!”终于有一天许奎忍不住了,在被窝里冒出一个字。他伸手深仇大恨般在半仙裸露被子外面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借走廊透过的灯光,我分明看见半仙疼得一激灵,眼睛很亮地一闪,瞬间又闭上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可怕之极。好久,半仙不再有动静。

第二夜,别人还没有睡着,半仙便开始令人毛骨悚然地笑。少顷便说:“嘿嘿,谢芳,谢芳……”众人一惊,又一喜,耳朵立时坚挺起来。半仙卖关子似的磨了磨牙,然后说:“许奎,你小子看不上谢芳,你却,嘿嘿……”众人更加兴奋地想听下文,可惜半仙却不再说了。把梦话说得如此令人牵肠挂肚这还是第一次,众人万分遗憾。许奎起初瞪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棚,后来便不断地翻身,床板一直吱吱呀呀呻吟到很晚。转天许奎脸色灰白,不时地拿眼偷偷地瞄半仙,半仙却全然不觉,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第三夜半仙接茬开说:“许奎你爸是个瘫子,你姐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瞎了只眼的局长,嘿嘿……你不把班长放在眼里,还想当政委女婿呢,休想……”亦兵按捺不住,蹿起来:“许奎准不准,你说准不准?”许奎怒气冲天:“滚你妈的!”这时马矮子在床上极兴奋的样子,对就寝秩序完全放弃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