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我的老师约翰·威廉斯(第3/4页)

【4标@】时间的流逝只在安德鲁斯同伴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在他自己内心深处的变化中留下了印记。一天天过去,他感到脸上的皮肤因为风吹日晒而日益粗糙;与之相反,脸下半部的短胡子却越来越柔顺。手臂也是因为天气先是发红,然后变深变黑。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瘦变硬。有时候他感到自己在进入一个新的身体,一个真实的身体。其实他过去柔软、白皙和光滑的外表是虚假的,在其下面早已隐藏着现在的真实的身体。

婴儿般的肥胖正在褪去,一个男人正在柔软、圆润、雪白的表层里显现出来。但是在小说的后面,当四个人被暴风雪困住,在白雪下待了好几个月时,这个意象却有着不同的用意。他们用野牛皮搭了一个棚子,然后把野牛皮缝起来,给自己又罩了一层皮,才勉强幸存下来。春天,当他们从野牛皮中出来的时候,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二次脱胎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变化,我们会说,还不得而知。

在《屠夫十字镇》的正中间部分,开始了捕猎野牛的叙述,大约有四十页的篇幅。和四个人长途跋涉历经艰难来到这个偏僻的科罗拉多山谷相比,米勒射杀五千头野牛显得毫不费力,这不免有点奇怪,甚至让人迷惑。当然,读者读的时候,他希望看到这群庞大动物的死是非同寻常的,不是能够轻易得手的。当那个经验丰富的猎手米勒因为自己脑子突然冒出别打得不干净利索而告诫自己时,就强调了这次大屠杀是无需动脑的,其实也无需这么强调。这瞬间闪过的念头——你可以称之为怀疑,但不能称之为良知——似乎打了他的岔,让他打偏了。当剩下的一小群野牛本能地喊叫兜圈乱转的状态被打断,由一头年轻的头牛带领着像一条黑色的细流逃出山谷时,米勒给步枪机械地上子弹、射击然后再上子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安德鲁斯是这组枪械上的一个重要部件,他给步枪装子弹,射击后给它们冷却,然后清除干净,装上子弹,再把它们递给米勒。因此,当我们读到安德鲁斯机械地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从未疑惑时,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后来,僵持状态打破后,一小群野牛跑进谷底。安德鲁斯数死掉的野牛时,数到三十就记不清数字,数不下去了,于是又一次变成了婴儿——走出婴儿状态,还是回归婴儿状态——仍未有最后的定论。是一个名叫威廉·安德鲁斯的人正在被塑造,还是他正在严重地退化。在血流成河的山谷,他丧失了数数的能力;在小说的结尾,他丧失了和同伴交流的语言能力:“四个人又互相看了看,然后用探寻的眼神慢慢从周围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他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可以列出一长串写过西部小说的作家名单。他们把西部小说看成是重要的具有典型美国特征的小说类型,但这些作家写这类小说时,常常带着戏仿或者打趣的口吻。不妨读一读理查德·布劳提根的《霍克蓝的怪兽:一部哥特式的西部小说》(The Hawkline Monster:A Gothic Western,1974)或者帕西瓦尔·埃弗雷特的《上帝的国度》(God's Country,1994)——这两部小说是极好的仿拟作品——或者读一读罗伯特·库佛有不屈精神的、滑稽可笑的《鬼城》(Ghost Town,1998),但约翰·威廉斯对待西部小说是严肃认真的,更为重要的是,他认真对待出现这种小说类型背后的原因。即便那些最陈词滥调的西部小说也能满足大量美国读者的需求,但究竟是满足了哪些需求,却是值得思索和挖掘的。

西部小说——不管是哪种媒介——满足了美国精神中某些方面,当然有的西部小说是空话连篇,但今天我们仍然大量消费这类产品。西部小说是具有美国特色的主要小说类型,深得我们具有爱国热忱的读者的喜爱,我们的爱国热忱是举世闻名的。在谈到伊拉克激进分子时,总统办公室说:“放马过来。”这是驱赶牛群的呐喊,这是马车车队拖离圣约瑟夫的场景,这是神枪手在岩石的缝隙间对着下面印第安人的瞄准射击——这是一种寻找仇敌的欲望,一种寻找能够确定我们民族性格的挑战的欲望。

我想有必要提一下,约翰·威廉斯写《屠夫十字镇》的时候,正是美国援助南越总统吴庭艳的时候,《屠夫十字镇》出版发行的时候,也正是美国第一批部队踏上越南领土的时候。威廉斯不会知道上百万的人不久将在老挝和柬埔寨丧生——是死于美国人之手,并且不是出于防卫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