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 《雨》作品五号(第2/4页)

就是这很疼他的大姨,有一次辛听到她对人悄悄地说,外婆其实死于自杀。喝蚁酸。死得很痛苦。心中充满了恨。恨意像一具死胎。她说了这句费解的话。

又譬如,母亲生下他时才十六岁。但播种者是谁始终是个谜。辛知道不是后来和她结婚的那个人。那人很爱母亲,但他们认识时辛已经五岁了,他追求母亲时一直买糖果讨好辛。婚后,待他有时像朋友,有时像弟弟。

一种说法是,摸黑在园里长草中工作时,被附近园丘工作的马来人或印度人从后方袭击了。

但辛长得一点都没有杂种的样子。

又有个说法,说是到附近大芭伐木的工人引诱了。但那人是谁从没人见过,比影子还虚无缥缈。赖给日本人也不行,日本人来时母亲还只有七岁,而且外公外婆带着她们躲藏得很好。

母亲生他那年还不过是个少女。因此母亲和阿姨都像是他姐姐,他长得也像是她们的弟弟。幼年时在看过舅舅唯一的一张照片之后(头生子,周岁时外公外婆特地带他到镇上的照相馆拍了张全家福),辛甚至一直认为那是他父亲,要不,也该是哥哥,因为太像了。母亲也在辛周岁时带着她和两个阿姨共同拍了张类似的全家福,外公极为罕见地穿着衬衫,就如同出席他人的婚礼时那样。辛像个王子那样坐在三个如花的少女间,母亲身旁是黝黑硬实如木雕的外公,他笑得可灿烂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那张嘴看来深不可测。

约莫是五岁前后吧,有一次辛顽皮地偷偷沿着墙柱往上爬,爬到屋梁上。那昏暗闷热的屋顶下,多的是烟尘——厨房炊食时烧的烟,经年累月地往上吹,灰尘都聚集在屋顶铁皮内侧、梁柱上,因此那儿什么都是灰扑扑的。一沾,手就黑了。就在眼睛适应黑暗后,辛突然看见一样意想不到的东西:一艘独木舟,像一尾巨大的木雕的鱼,横在梁柱间。它也被烟尘和蛛网包覆了;但手指略略一碰,就露出鳞片的形状。辛好奇地摸着船首,画出一圈眼睛的形状。然后听到外公的脚步声,辛赶紧下来,刚站定,一转过身,就看到外公可怕的脸,眼圆睁、鼻旁横肉贲张,像幅鬼面具——右手食指竖于两唇间,轻轻嘘了声,摇摇头。辛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秘密。不可说。于是很用力地点点头。然后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缓缓在他面前蹲下,扑哧扑哧地大口吹着气,只见他脸部肌肉慢慢松开,好一会,终于恢复原来的慈祥模样。

辛真的信守承诺,这么多年来均不曾向母亲甚至阿姨们透露他看到什么。久而久之,他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回事,还是那仅仅是个梦。后来发现,屋顶下方一整片都被用木头严严地封起来了。

辛也知道林中有一些坟墓,有新的,也有旧的。

他知道有个跟他同名的舅舅埋葬在那里,但没有树立墓碑,堆栈的大小石头间倒是种了一棵树,辛小时候它已是棵大树,且鼓起腾长的树根把石头都给撑开了。多年后,它俨然已是棵巨木了,巨大的板根东西南北向,像四张凳子,可以跨坐。羽状的细细的叶子,树荫已经大得足以遮覆后半片园子,那周遭的橡胶树都砍除了。有两口井被封起来,填满泥土与石头,只剩下旧枕木做的井栏。废井里曾经植树,各植了一棵山竹。但如今它们的光照都受到巨树的威胁而歪向一边了,但仍累累地结实,稍一留意就可看到果壳泛黑的熟果,藏在厚大的叶片下。

那三棵树外公都严禁他去爬。三棵禁忌之树。

还有这里一块石头,那里一座土墩,有的不能坐,有的不能爬,有的不能碰。不容许到沟里抓鱼,不得到灌木丛里抓豹虎,不得去枯树头洞乱掏——怕蛇,也怕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

小阿姨偷偷告诉辛说,外公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对和你同名的舅舅可放任了,几乎是完全的自由。他可能把你看成是重新投生的他,也怕你会有和他一样不好的遭遇。

但那让辛觉得这地方没意思极了。念小学前,一搬到外头跟父母住,一见到外面的世界,就想离开了。离开了也就不想再回来,因为这树林让他感觉像牢笼。其后数年,辛也只是逢年过节随父母短暂地回返,每回外公依然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目光就像是他的影子似的。其后出国,在戏剧舞台找到栖身之所,梦里依然会重返故地,看到坟墓那棵树枝叶发胀,遮住一整个天空;那秘密的鱼舟也一再出现在他异国的梦里,船上一个忧伤的白衣少年,在星光灿烂的夜空孤独地划在黑河上。

重游旧地。摘了十几颗山竹,剥了壳啖了后,他在坟前大树下燃起一根烟。然后风中飘过来另一种烟味,果然,外公就默默地在角落里一棵红毛丹树下,检查兽笼。再自然不过的。两只狗陪伴左右。外公高举锄头,奋力锄开泥土,挖出大条的根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