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天地浮萍 (〇五)(第3/5页)
豪绅官流,妙真今番是哪头不占,非但不沾,倒彻底沦为孤女。她这份丧气,很愿意拿来成全雀香,只盼着她心满意足后早早出去。
就苦笑着说:“是了。我是不配的。”
雀香愈是劝她,劝得好不好不管,反正自己是称心如意地辞出去了。妙真也不收拾茶碗,仍旧趴回窗户上去,望见那几只被锣鼓惊断的麻雀,又在暮色里飞回来了,栖在那老垂柳上。
这天很冷了,夜里失去人的喧哗,又起三更风,吹破一点残梦。
妙真睡不着,只管每白天黑夜地在榻上歪着。她趴在炕桌上,歪眼盯着屋顶上那根横梁看。心里忽然冒出个疑问,这么根木头,真能砸死人?
越看越有些不信,非要亲身试试看。便把帐子摘来剪成条,一段一段地结起来,抛到梁上,打了个重重的死结。又搬来根梅花凳,没多思量,踩着上去,就把脑袋套到布条结的圈里。
心想着这世间不也是个怪圈?因果相连,福祸相依,她前半生享尽了别人没享过的福,后半生,只剩望不到头的痛与苦了。
光是想想就觉得难捱,她把眼一闭,“咣当”一声蹬掉了梅花凳。
以为是死定了的,谁知外间也忽然“咣当”一声,有人踹门进来。眨眼的功夫,妙真就给人抱到了床上去。
待看清来人是良恭,她倒很放心,把一个手指在唇上比一比,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嘘,不要告诉人家我上吊。”她慢条条地向里头翻个身,又说:“我丢不起这个人。”
反正是死不成了,还得活着。既然活着,脸面好歹要保住,她才不要人家笑话她。
良恭没答复她,她又翻过来,张了张嘴,露出一线若有还无的微笑,“你听没听见?”
良恭这一辈子讲得最大胆的一句话,就是此刻这一句,“我今晚上守着你睡。”
妙真晓得,他是怕她再寻短见。可这种事也就刹那间的冲动而已,现下那股冲动过去了,心里倒是一片黯黯的平静。
她笑着,“你只管睡你的去,放心,我保准再不做什么傻事。”
他并不动,就在床前垂着眼,把她酽酽望住。目光与那昏黄的烛光一起,将她温柔地包裹住。她心里忽然袭来酸海的浪潮,眼里也有了一点泪意。
隔了须臾,她道:“你要守也随你。”
良恭从铺上取了个枕头,搁在底下踏板上,人就卧倒下去。炕桌上半根残烛还奄奄一息地燃着,妙真知道赶也赶不走他,就翻过身去,预备睡了,“你去把蜡烛吹了。”
良恭翻身起来,走回来的时候,在漆黑中听见她的啜泣。他在床前立了一会,看着她浮沉的一点轮廓。从而他想到这一段山一程水一程的路途,是为了什么?说为前程那是自欺欺人,其实不过是为她。因为她,也使这千万里的路,走得格外深刻。
他没犹豫,睡到了铺上,从背后把她拥着,仿佛是丢失许多年的善良和脆弱失而复得。他此刻审视自己,也多了那么一份温柔的慈悲,不再苛刻地要求自己一定要凤凰腾达。其实多半人人都生而平凡,但要承认这平凡,是需要历经沧桑的。他历经自己的沧桑还不够,终于在她的沧桑里,才看清这一点。
他将曾想象的宏图霸业式的成功缩小在他怀里,往后所求的成功,不过是一个平庸男人的成功,想要他爱的女人快乐一点。
妙真慢慢在他怀抱里转了个身,以为眼泪早在前几夜就流干了的,想不到眼泪这东西没完没了。生命的苦如此冗长,眼泪自然也应当伴它那么长,此刻就流完,往后又流什么?
她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怀里,哭得累了,终于能睡过去。
痛哭过这一场,妙真的哀恸仿佛是减轻了许多,这一夜睡醒起来,觉得心情一片苍白,什么伤心沉痛都没有。看见良恭睡在旁边,也不惊怪,听见他呼吸声有些重,就俯下去捏住他的鼻子。那呼吸停住了,她觉得好玩,放开一会,又去捏住。
这回捏住就没松手,见他眉头渐渐扣在一处,脑袋摆了两回,她益发感到有趣。慢慢的,又嫌不够,便拿了个枕头捂在他脸上,两手死死摁了下去。
良恭险些窒息过去,挣脱起来一看,妙真笑得极不平常,眼睛发着狠朝他逼近过来,“你是恶鬼、你是阎罗王、你想来索我的命!”
倏然间锣鼓大作,外院又做起法事来了。妙真陡地朝窗户上一转眼,跳下床。她往外头奔去,拉开门,天色只蒙蒙亮,假山后头那间厅上点着好些灯。
亮得仿佛是烧起来熊熊烈火,她忙跳起来嚷,“着火了,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