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手(第2/7页)

说实在的,科洛托夫村不论什么时候都没有什么令人悦目的景象,但是特别使人产生愁闷之感的,就是七月的耀眼的太阳那无情的阳光照射下的景象:那破旧的褐色屋顶,那很深的冲沟,晒得焦黄的、落满灰尘的草场,草场上那带着绝望神情走来走去的长腿瘦鸡,原来的地主房屋剩下的灰色白杨木屋架和空空的窗洞,周围的一丛丛荨麻、杂草和艾蒿,晒得滚热的、黑糊糊的、漂着一层鹅毛的池塘,池塘周围那半干的烂泥和歪向一边的堤坝,堤坝旁踩成细灰般的土地上那热得直喘、直打喷嚏的绵羊,绵羊那种紧紧挤在一起的可怜神气和拼命把头垂得更低、似乎在等待这难挨的炎热什么时候才会过去的那种灰心丧气的忍耐神气。

我迈着疲惫无力的步子来到尼古拉·伊凡内奇的酒店门前,照例引起孩子们的惊讶,惊讶得瞪大眼睛茫然注视着,也引起几条狗的愤慨,愤慨是用吠叫来表示的,吠叫又凶狠又卖力,好像内脏都要炸裂似的,以至于吠叫过一阵之后都咳呛和喘起粗气——这时酒店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没戴帽子,身穿厚呢大衣,浅蓝色腰带扎得低低的。看样子这是一名家仆,一张干枯的皱皱巴巴的脸,再往上是乱蓬蓬地竖着的浓密的灰色头发。他在呼唤一个人,急促地挥动着两只手,两只手晃动得显然比他所希望的厉害得多。可见他已经醉了。

“你来,来呀!”他使劲扬着浓浓的眉毛,嘟嘟囔囔说起来,“来呀,眨巴眼儿,来呀!真是的,你磨蹭什么呀,伙计。这可不好,伙计。人家在等你呢,可是你这样磨蹭……来呀。”

“哦,来了,来了。”一个打战的声音应声说,接着便从屋子右面走出一个又矮又胖又瘸腿的人。他穿的是一件相当整洁的呢外衣,只套了一只袖子。高高的尖顶帽一直压到眉毛上,给他那圆圆的、胖胖的脸增添了滑稽可笑的表情。他那双小小的黄眼睛滴溜溜直转,那薄薄的嘴唇上一直堆着拘谨和不自然的微笑,那尖尖的长鼻子很不雅观地向前伸着,很像船舵。“来了,伙计,”他一面一瘸一拐地往酒店里走,一面说,“你叫我干什么?……谁在等我?”

“我叫你干什么?”穿厚呢子大衣的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眨巴眼儿,你这人真怪,伙计,叫你到酒店里来,你还要问干什么!好多人都在等你呢:土耳其佬雅什卡,还有野人先生,还有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头儿。雅什卡和包工头儿打了赌:赌一瓶啤酒——看谁赢谁,就是说,看谁唱得好……你懂吗?”

“雅什卡要唱歌了吗?”外号“眨巴眼儿”的人兴奋地说,“你不是扯谎吧,蠢货?”

“我不扯谎,”蠢货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你才喜欢瞎扯哩。他既然打了赌,那就一定要唱,你这天生的笨牛,你这浑蛋,眨巴眼儿!”

“好,咱们走吧,呆子。”眨巴眼儿回答说。

“哦,那你至少要吻我一下呀,我的好宝贝。”蠢货张开两条胳膊,嘟囔说。

“瞧,你这个娇宝宝伊索伊索:著名的古希腊寓言作家。在旧俄国常用作讽刺语,指的是言语费解的人。。”眨巴眼儿用胳膊推着他,轻蔑地说,接着两人都弯下身子,走进低矮的门里。

我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已经不止一次听说土耳其佬雅什卡在附近一带是最好的歌手,现在我竟有机会听听他和另一名歌手比赛。我便加快步子,走进酒店。

大概,在我的读者中,没有多少人光顾过乡村的酒店。可是我们这些打猎的,什么地方没有到过呀!这种酒店的构造极其简单,大都是由一间幽暗的前室和有烟囱的正屋组成。正屋用板壁隔成里外间,里间是任何顾客都不能去的。在这板壁上,在一张宽大的橡木桌子上方,开一个长方形的大洞。就在这张桌子或者柜台上卖酒。在正对着大洞的架子上,并排摆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封口的瓶酒。正屋的前半部分是接待顾客的,有若干条长板凳,两三个空酒桶,一张放在拐角上的桌子。乡村酒店大都是很黑暗的,而且,一般农舍中大都少不了的那些花花绿绿的通俗版画,你在酒店的圆木墙壁上几乎是看不到的。

当我走进安乐居酒店的时候,里面已经来了很多人了。

在柜台后面,照例站着差不多有壁洞宽的尼古拉·伊凡内奇,身穿印花布衬衫,肥胖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微笑,正在用又白又胖的手给刚进来的朋友眨巴眼儿和蠢货倒两杯酒。在他后面的角落里,靠近窗子的地方,是他那眼睛很机灵的妻子。房间中央站的是土耳其佬雅什卡,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瘦瘦的、挺拔的男子,穿一件长襟土布蓝色外衣。他的样子像一个勇猛的工厂里的小伙子,身体似乎不能说是十分健壮。他那瘪瘪的脸颊,那不肯安静的灰色大眼睛,端正的鼻子和不住地活动的小小鼻孔,平平的白额头,向后梳的淡黄色鬈发,大而好看并富有表情的嘴唇——他脸上的一切都表明他是一个敏感而热情的人。他非常兴奋:不住地眨巴着眼睛,呼吸也很急促,两手一个劲儿打哆嗦,像是发作了热病——他就是热病发作了,就是面对群众讲话或唱歌的人常常会害的那种紧张不安的突然发作的热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