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任草地(第3/8页)

孩子们坐在火堆周围,本来想把我吃掉的两条狗也坐在这儿。它们有好一阵子不能容忍我在场,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斜睨着火堆,有时带着非同一般的自尊感呜噜几声。先是呜噜,后来就轻声尖叫,似乎很惋惜自己的意图不能实现。孩子共有五个:菲佳、巴夫路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亚。我是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们的名字的,现在我就把他们介绍给读者。

第一个,最大的,就是菲佳,看样子有十四岁。这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男孩子,相貌漂亮,五官清秀而有些小巧,一头淡黄色鬈发,明亮的眼睛,总是在笑,那笑一半是愉快,一半是漫不经心。从各方面看来,他是属于富裕家庭的,到田野来不是有什么必要,只是为了开心。他穿着一件镶黄边的印花布衬衫,那窄窄的肩膀上披一件不大的新上衣,勉勉强强披得住,浅蓝色腰带上挂一把小梳子。他那双浅筒靴肯定是自己的,不是父亲的。

第二个孩子巴夫路沙头发黑黑的,乱蓬蓬的,眼睛是灰色的,颧骨宽宽的,脸色苍白,还有一些麻子,嘴巴很大,但是很端正,头老大,如常言说的,像啤酒锅,身子矮墩墩的,很不匀称。这孩子并不好看——这是不用说的!——然而我还是很喜欢他:他显得非常聪明和率直,而且声音中流露出刚强。他的衣着说不上好,不过是普通麻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

第三个是伊柳沙,相貌很平常:钩鼻子,长脸,眼睛眯眯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迟钝的、病态的忧虑神气;那闭得紧紧的嘴唇一动也不动,紧蹙的眉头从不舒展——他好像因为怕火一直眯着眼睛。他那黄黄的、几乎是白色的头发一小绺一小绺地从小毡帽底下往外翘着,他时不时地用两手把小毡帽往耳朵上拉一拉。他穿着新的树皮鞋,裹着包脚布。一根粗绳子在腰上绕了三圈,紧紧勒着他那整洁的黑色长袍。看样子,他和巴夫路沙都不出十二岁。

第四个是科斯佳,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他那沉思和悲伤的眼神引起我的好奇。他的脸不大,瘦瘦的,而且有雀斑,下巴尖尖的,像松鼠一样。嘴巴小得几乎看不出,然而那双乌黑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给人奇怪的印象:这双眼睛似乎想说嘴巴(至少他的嘴巴)说不出的话。他的个头儿小小的,体格孱弱,衣着寒碜。

最后一个孩子是瓦尼亚,我起初竟没有注意到他:他躺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蜷缩在一张疙疙瘩瘩的粗席子底下,只是偶尔从席子底下露一露他那淡褐色鬈发的头。这孩子不过七岁。

我就这样一直躺在旁边的一丛灌木下打量着孩子们。有一堆火上支着一口不大的铁锅,锅里煮的是土豆。巴夫路沙照看着,跪在地上,用一根木片往翻滚的水里扎。菲佳躺着,用胳膊肘支着头,敞着衣襟。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边,仍然那样使劲眯着眼睛。科斯佳微微低着头,望着远处什么地方。瓦尼亚在自己的席子底下一动不动。我装作睡着了。孩子们渐渐又谈了起来。

开头他们闲聊,东拉西扯,谈明天要干的活儿,谈马。可是突然菲佳转向伊柳沙,似乎接起打断的话头,问道:

“喂,你怎么,真的见过家神吗?”

“不,我没有看见过,家神是看不见的,”伊柳沙用沙哑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说,这声音和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相称,“可是我听见过……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听见。”

“他待在你们那儿什么地方?”巴夫路沙问。

“在原来的打浆房“打浆房”和“纸浆房”都是造纸厂里的房舍,里面有许多盛纸浆的大桶。这种房舍一般都在堤边,水轮下面。———原注里。”

“怎么,你们常常去造纸厂吗?”

“当然啦,常常去。我和哥哥阿夫九什卡是磨纸工“磨纸工”是把纸磨平、刮光的人。———原注嘛。”

“噢呀,还是工人呢!……”

“哦,那你是怎样听见的呢?”菲佳问。

“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和哥哥阿夫九什卡,和米海耶夫村的菲多尔、斜眼伊凡什卡、红冈的另一个伊凡什卡,还有苏霍路科夫家的伊凡什卡,还有另外几个人,都在那儿。我们一共有十来个人,一个班的人都齐了,而且还得在打浆房里过夜,本来用不着在那儿过夜,可是监工纳扎罗夫不许我们走,他说:‘伙计们,你们回家干啥呀?明天活儿很多,伙计们,你们就不要回去了。’我们就留下来,一起躺下来,阿夫九什卡说起话来,他说:‘伙计们,家神来了怎么办?……’阿夫九什卡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就有人在我们上面走动起来。我们就躺在下面,他就在上面,在水轮旁边走着。我们听见:他在走呢,踩得木板一弯一弯的,咯吱咯吱直响,他从我们头顶上走了过去,水忽然往轮子上哗哗流起来,冲得轮子响了,转动起来。水宫水往轮子上流所经过的地方,在我们那儿称为“水宫”。———原注的闸板本来是关着的呀。我们很奇怪:这是谁把闸板开了,让水流起来?可是轮子转了几下,又转了几下,就停了。他又往上朝门口走去,又顺着楼梯往下走,往下来,好像不慌不忙。楼梯板在他脚下响得可厉害呢……哦,他来到我们的门口,等着,等着,门突然一下子敞开了。我们吓了一跳,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忽然有一个大桶上的格子“格子”即捞纸浆用的网。———原注动起来,升上去,完全到了空中,在空中摇来摆去,好像有人在涮洗,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后来另一个大桶上的钩子离开钉子,又回到钉子上去。后来好像有一个人朝门口走去,而且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大声清嗓子,好像是一只羊,而且声音很响……我们都挤成一堆躺着,互相往身子底下钻……那一回我们可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