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和卡里内奇(第5/6页)

不过,霍尔不是一个劲儿地自己讲,他也问了我许多事。他听说我到过外国,他的好奇心就来了……卡里内奇也不比他差。不过,卡里内奇喜欢听我描述自然风光,描述高山、瀑布、奇特的建筑物和大都市;霍尔感兴趣的却是行政管理和国家体制方面的问题。他逐个儿对一切进行分析、询问:“这种事儿在他们那儿跟咱们这儿一样,还是不一样?……你说说,老爷,究竟怎样?……”卡里内奇在听我叙说的时候却只是表示惊讶:“啊!哎呀,天啊,有这种事!”霍尔则不做声,皱紧浓眉,只是有时插一两句:“这种事在我们这儿可是不行,能像这样才好,才合道理。”

我无法向读者诸君一一转述他的询问,而且也无此必要。但是从我们的交谈中,我得到一种信念,这恐怕是读者怎么也预料不到的,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表现了俄罗斯人的主要特征,他的俄罗斯人特征就在于他的革新精神。俄罗斯人非常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刚强,不怕改变自己,很少留恋自己的过去,勇敢地面对未来。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这是从哪里来的,他一概不问。他的健全的头脑喜欢嘲笑德国人干巴巴的理性,但是,拿霍尔的话来说,德国人是一些很有意思的人,他也愿意向他们学习。

霍尔由于他地位的特殊和实际上的独立性,跟我谈了许多话,这些话从别人嘴里是听不到的,如一些庄稼人说的,是用棍子撬不出、用磨也磨不出来的。他确实很明白自己的地位。

我和霍尔交谈,第一次真正听到淳朴而机智的俄罗斯庄稼人语言。就一个庄稼人来说,他的知识是非常渊博的,但是他不识字,卡里内奇却识字。“这鬼东西识字,”霍尔说,“他养的蜂从来也不死。”“你有没有让你家孩子识字?”霍尔沉默了一会儿。“菲佳识字。”“别的孩子呢?”“别的孩子不识字。”“为什么呢?”老头子没有回答,并且转换了话题。可见,不论他多么聪明,他还是有偏见,在某些方面很顽固。

比如,他从心眼儿里瞧不起妇女,在他高兴的时候就取笑和嘲弄妇女们。他的妻子是个爱唠叨的老婆子,一天到晚不离炕头,不住地嘟囔,骂人,儿子们都不理睬她,可是媳妇们却像怕上帝一样怕她。难怪在一支俄罗斯民歌里婆婆这样唱:“你不打老婆,不打年轻妻子,算什么成家的人,算什么我儿子……”

有一回我想为媳妇们说说话,试图唤起霍尔的怜悯心,但是他心安理得地反驳我说:“何必管这些……小事,让娘儿们吵去吧……不让她们吵,反而更糟,再说,也犯不着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有时凶恶的老奶奶从炕上爬下来,把看家狗从过道里唤出来,嘴里嘟囔着:“狗,你来,你来!”拿拨火棍朝干瘦的狗背直打,或者站在敞棚底下,跟所有过路的人“吵骂解闷儿”。(这是霍尔的说法。)不过,她还是怕丈夫,只要他一声令下,她马上就回到自己的炕上去。

不过,特别有趣的是听听卡里内奇和霍尔的争论,尤其是在问题涉及波鲁德金先生的时候。卡里内奇说:“霍尔,你别在我面前说他。”霍尔反驳说:“那他干吗连一双靴子也不给你做呀?”“啊,靴子,瞧你说的!……我要靴子干什么?我是个庄稼人……”“我也是庄稼人嘛,你瞧瞧……”霍尔说到这里,把脚抬起来,让卡里内奇看看他的皮靴,那皮靴好像是用毛象皮做的。卡里内奇回答说:“哎哟,别人怎么能跟你比?”“那至少也要给几个钱买树皮鞋吧,你天天跟他出去打猎,恐怕一天要一双树皮鞋吧。”“他给我树皮鞋钱。”“是的,去年赏过你十个戈比。”卡里内奇懊恼地扭过头去,霍尔便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他那一双小小的眼睛成了两条缝儿。

卡里内奇唱歌唱得很好听,还弹过一阵子三弦琴。霍尔听着听着,忽然把头一歪,用伤感的调子唱了起来。他特别喜欢《我的命运呀,命运!》这支歌。菲佳不放过取笑父亲的机会:“老人家,怎么伤心起来啦?”可是霍尔依然用手托着腮,闭着眼睛,只顾抱怨自己的命运……

可是,在别的时候,再没有比他更勤劳的人了:一双手总是不闲着——不是修理大车,就是整修栅栏,检查马套。

不过他不喜欢特别干净,有一次我提到这一点时,他回答说:“屋子里要有人住的气味。”

“你去看看,”我反驳他说,“卡里内奇的蜂房里多么干净啊。”

“老爷,要是不干净,蜜蜂待不住呢。”他叹着气说。

有一次他问我说:“怎么样,你也有领地吗?”“有。”“离这儿远吗?”“大约一百俄里。”“那么,老爷,你住在自己领地上吗?”“住在领地上。”“恐怕多半是打打野味消遣吧?”“说实在的,是这样。”“这也不坏,老爷,只管打你的松鸡吧,不过村长要经常换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