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飞来的(第3/8页)

“出门的人,本来辛苦,要住得舒服些才好。二小姐若是不嫌过江麻烦的话,到南岸舍下去住两天也好。我那屋子自然比不上温公馆,可不是疏建房子,是一幢小小洋楼,家具也还整齐,令妹可以作证。”亚男笑道:“对的,他们那房子,也常住着飞来的人,可惜隔了一条江。”二小姐道:

“这样说,你更是要陪我进城去住几天,免得我到处撞木钟。”说毕,就吵着要亚男去找轿子。

她竟也猜得出人家怕坐轿子是什么心理,在手提皮包里取出三百元钞票,交到亚男手上,笑道:“这些钱够不够?请你包办一下。”亚男道:“你真有钱,放了公共汽车不坐,花几倍的钱坐轿子。”二小姐道:“我常听到去香港的人说,重庆路不平,只有坐滑竿最舒服,坐着可以,躺着也可以,下乡进城,更有滋味,赏玩赏玩风景,还可以带一本书看着,我想尝尝这滋味。”亚男道:“你可知道,滑竿下面,有两个也是和我们一样十月怀胎的动物在抬着。”二小姐笑道:“你又讲你那一套平权平等了。我们不出钱,白让他抬着吗?”

她们是坐在屋子里闲谈,老太在外面听到争论,倒不愿委屈了这位坐飞机来的侄女。心想,教她坐公共汽车,高跟皮鞋踩着粘痰,鼻子闻着汗臭气,也许找不到座位,要站在人堆里撞跌一两小时。她这娇嫩的人,自然不惯受这个罪。

于是向亚男道:“今天下午到乡场上去,把滑竿定了,明天一早走,轿夫能赶个来回,也许肯去的。”说时把亚男拉到外面来,低声道:“只当她自买汽油开了一趟小车子回城,那钱更花的多了。你一定要她坐公共汽车,把她身体弄病了,你负得起责任?”

亚男虽刁满于二姐这一番狂妄的姿态,可是究竟是姊妹,而且她对于自己一家人,总是表同情的,也不便违反她的要求。当日在乡场上,她果然去雇定了三乘滑竿,每乘五十元力钱,轿夫要求中午歇梢的时候,供给一餐午饭。亚男对于劳苦人儿,向来是表示同情的,虽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坚决的拒绝。到了次日早上,二小姐还在床上没有起来,就昕到门外有人大喊:“小姐,滑竿儿来了。”二小姐虽然匆匆起床,梳洗吃早点,也足消磨了一小时余,方才出门。

当日大半下午,轿子抬到了牛角沱。坐滑竿的人,也觉得曲着身子太久了,筋骨不大舒服,便命令轿夫停下。西门太太在一路上就想好了,这一笔短程旅费,未免太多,自己不能强去会东,因之下滑竿的时候,故意闪开一边,扯扯自己的衣襟,然后去清理滑竿后身的箱篮,亚男已经拿出那一百五十元法币来,向那轿夫道:“你们在路上支用了二十元,算我们请你吃点心了,力钱我们还是照原议付给你们。”轿夫没想到钱是由这位小姐手上付出,她可不是飞来的人,便满脸堆出笑容来,弯曲了腰道:“哦哟!道谢一下子嘛!我们今天回去赶不拢了。”说着向二小姐道:“这位行善的太太,我们道谢一下子嘛!”二小姐见亚男代付了一百五十元,便在轿失手上取回,另打开皮包取了二百元法币交给轿夫道:“好了,好了,拿去吧!说着,把那一百五十元依旧还了亚男。”

那温公馆所在地,是一幢新建筑的西式楼房,楼下有一亩地大的花圃,铁栏杆门敞开着,汽车水泥跑道,直通列楼下门廊外,那里正停着一辆汽车。西门太太一看这份排场,心里就想着,这年月住这样阔的房子的主人翁,不是银行界的,就是什么公司老板,这种朋友,如今认得两个,总是有益无损的事。心里这样欣慕着,可是立时也起了另外一种感觉。那个拉二小姐的车夫飞跑向前,二小姐说了一声就是这里,他便将车子拉进了大门,顺着水泥跑道在洋楼下停着。其余两辆车子,自然是跟着。西门太太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衣服,显然是比着二小姐落伍太多,到阔人家里去,是有点相形见绌的,她情不自禁的就退后了两步。二小姐并未介意,径直的朝前走。亚男居次,西门太太最后。

那里门房认得,有一位是和主妇由香港同机来的,便迎向前垂手立着。二小姐道:“二奶奶在家吗?”他答道。

“在家,请进吧!”大家转进屋子的门廊,横列的夹道,左角敞着两扇雕格白漆花门,那是大客厅,里面是中西合参的陈设,紫皮沙发,品字形的三套列着,紫檀字格子和紫檀的琴台,各陈设了大小的古董,屋角两架大穿衣镜,高过人。在下江,这陈设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抗战首都里,全是鼻子挤着眼睛的房屋,用的都是些粗糙木器,哪里见过这个?大家还没有坐下,一个穿着新阴丹士林长衫的少年女仆,鞠躬迎着说,请里面坐。西门太太看她还穿着皮鞋,带着金戒指呢,把亚男比寒酸了。心想,这人家好阔,未免放缓了步子。可是向旁边穿衣镜里一看,有个妇人退退缩缩的样子,正是走在后面的自己,现着不大自然,便连忙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