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餐之间(第8/10页)

蔺二爷忽然转过脸来,向慕容仁道:“你们的子弟若是能请到区老先生教书,那是你们的造化。世上只有人才才能教出人才。慕容,你打算送老先生多少束惰?”慕容仁对束惰两个字,却是不大懂,微笑了,只好望着。蔺二爷笑道:“也是我大意,我也没有告诉你‘束惰’两个字怎样解释。这个典出在《四书》上,孔夫子说人家送他十挂干肉,他也就肯教,所以后人就把送先生的款子叫‘束?’。这个‘惰’字,下面不是三撇,是像‘月’字的‘肉’字,懂了吧?”慕容仁笑道:“懂了,懂了!说起就想起来了,这两个字在尺牍大全上看过,只是不知道下面是个像‘月’字的‘肉’字,我以为是‘修身’的‘修’字呢!真是和二爷多说几句话,也得不少学问。”蔺二爷道:“你怎么款待区老先生呢?”他笑道:“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办才对,打算听候二爷的命令。”蔺二爷正想着说个数目,茶房来对蔺慕如道:“那边席上请。”他站起来,和区老先生握着手道t“我们一见如故,今天有事,我不能奉陪,改天我送帖子过来专约。”说罢,对其他各人只点了个头就走了。

合座的人,原是都站起来的。慕容仁却特别恭敬,一直送出这特别客座去,回来之后,先不入座,向区老先生拱了拱手,笑道:“兄弟有眼不识泰山,惭愧之至!原来老先生和蔺大爷是师兄弟。老实说,蔺家出来一条狗,也比我们有办法得名。”区老先生不是蔺慕加那一番张罗,早就要走了,听了慕容仁这个譬喻,不觉脸色一沉。西门德也觉得这譬喻太不像话,便笑着打岔道:“坐下来说吧,坐下来说吧!”

老先生微笑道:“我还记得慕容先生说了那杨老幺一声‘狗才’,那杨老幺就急了,这样看起来,狗才倒也未可厚非。兄弟可不敢高攀蔺府上的狗,我这身衣服到了蔺公馆也许就让狗轰出来了。”西门德向来没见区老太爷用恶言语伤人,这也就知道他是气极了,便哈哈大笑,连说“妙论妙论”。在一阵狂笑之后,茶房又来上菜,这话也就扯了开去。老先生却站起来向大家一拱手道:“对不起,兄弟要先走一步,有点儿俗事要急于解决。”说毕,也不待他人挽留,径直向外走。慕容仁倒没有把他讥讽的言语放在心上,连连拱手道:“那简直虚约了,再用两个菜好吗?”老先生口里说着“多谢”,人只管向外走。西门德博士也觉得慕容仁过于失态,自己反过意不去,随在后面直送到馆子门口,拉着区老先生的手道:“他们是国难商人,言语无状,也不必去计较他。”老先生笑道:“我实在有点别扭,也许是喝了点酒的关系,竟是容忍不下去。离开他们也就完了,不必谈了。刀说着,拱拱手自回小客店去。”

区庄正先生无精打彩的走回小旅馆,却见女儿亚男,正在茶馆屋檐下两头张望着,将两道眉峰皱起,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她一回头看到了父亲,跑上前执着他的手道:“爸爸,你哪里去了?可把全家的人急死了!”老先生道:“为什么?有什么要紧事吗?”亚男望着父亲又笑了,因道。

“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你也没有说到哪里去,出去了这么大半天!”老先生了解家中的意思,走上楼,在小屋子外面就叫道:“太太,我回来了,没什么。”区老太太真个迎到屋子门口来,苦笑道:“老太爷,你怎么出去这么大半天呢?”老先生进屋来,坐在床铺上,笑道:“这么大人,还会丢了吗?”老太太已斟了杯热茶送到床铺面前的小桌上,笑道:“在外面跑了这么大半天,又渴又饥,喝杯热茶吧。”老先生笑道:“你正说得相反,我在外面这半天,是又醉又饱。你们以为穷极无聊,我跳了江了。我念了一肚子的书,也不致出此下策。”老太太笑道:“我们也不会想到那里去呀!”老太爷喝了口茶,笑道:“到现在,我才知道‘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并不是什么消极的话,富贵场中,实在让我们忍耐不下去。”因把今天所遭遇的事,略略说了一遍。老太太道:“在这地方,可以攀出一位世交来,那也不坏。”老先生道:“世交?这些人在花天酒地,一时高兴,说两句风凉话,你以为他是当真思念故交?他要真有念旧的心事,就该打听我的住址,前来拜访。那蔺慕如今天表示好感,无非要表示他哥哥是个翰林门生,而他自己也就很有学问了,这也是附庸风雅的一流作风。”老太太道:

“这家庭课,你当然是不接受了。”区庄正摸摸嘴上的短胡桩子,微笑道:老太婆,你觉得怎么样?老太太道:“你若为了衣食勉强去接受的话,恐怕你那老胃病要复发了。”老先生轻轻拍了桌子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