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第2/10页)

慧仙不愿意担待这个罪名,当场洗清了自己,怎么是我招来的?这儿不是谁家的地盘,是理发店呀,他是顾客我们是理发师,他有权利进来,我们没权利赶他走嘛。慧仙的立场听上去不偏不倚,但我琢磨不透她的心思,我发现了一个新的怪现象,当初她要替我剃头,我不敢,现在我盼望她过来,是她不敢了。她说,老崔呀你是服务标兵,不能对顾客耍态度,你手艺好,就替他理吧,他又不肯让我理的。

她已经学得巧舌如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过来,是怕我还是厌恶我,是厌恶我的头发还是厌恶我的身体,是怕我的身体还是怕我的心?她对我一次冷淡过一次,我不怨她,幻想终归是幻想,我不迷恋幻想。我坐在转椅上,有时候脑子里会浮现出一些卑贱的念头,我情愿是理发店里的一张转椅,天天与慧仙朝夕相处;我情愿是慧仙手上的那把推剪,天天可以看见她,看见她的每一个顾客。我对自己的身份越来越清醒了,我什么也不是,我是一个监视者。慧仙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我记录在案,店堂里这个小圈子更值得我观察研究,小圈子里到底都是什么人?他们来理发店到底是什么动机?为什么有人磨磨蹭蹭地专门等慧仙,是约定还是一厢情愿?他们不着边际谈天说地,是聊天还是调情?我都要监视。我的眼睛是为慧仙特制的照相机,我的耳朵是为慧仙设置的留声机。依我对这个小圈子的观察,起码有五个青年人一个中年人对慧仙有非分之想,但我不知道慧仙心仪的对象是谁,她似乎在等,肯定不是等我,我不知道她在等谁。

那天不巧,我的头发剪了一半,赵春美和医院药房的金阿姨结伴驾到,扭着腰肢走进了人民理发店。这两个女人徐娘半老风韵还在,都穿了双白色高跟鞋,提着个白包包,一人坐一张转椅,都要等老崔做头发。也许我在店堂里的形象显得突兀,赵春美一眼认出了我,眉眼间的妩媚立刻烟消云散,我听见她尖声叫起来,这个人来干什么?什么人都来,这儿还是人民理发店吗?

老崔咕哝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谁让这儿是人民理发店,他是人民,来理发嘛。

他是什么人民?他算人民就没有阶级敌人了。赵春美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啊?他喜欢写“反标”的,经常写我哥哥的“反标”!

冤家路窄。我一看见赵春美和金阿姨就抬不起头来了。这是我从小到大的秘密,一看见父亲敲过的女人,我就会脸红心慌,原因不宜陈述。我记得那几个女人的名单曾经对我进行了性的启蒙,如今她们的名字仍然像一个隐秘的春梦,肉欲而性感,带着悲剧的阴影。几年不见,赵春美越来越瘦,金阿姨越来越胖,她们松弛的面孔上堆满了脂粉,两个人都穿着收腰的列宁式女装,一件杏黄,一件墨绿,凸显出一个臃肿肥胖的腰肢,还有一个愤怒上翘的臀部。青春期的记忆让我感到窒息,耳边依稀响起父亲的喊叫,小心,小心!我悄悄做了一个小动作,双手紧紧地掖紧白色的兜布,把自己的身体全面隐藏起来了。

我听见了慧仙为我辩护的声音,赵春美你不要上纲上线嘛,反对毛主席反对共产党才算“反标”,他反对的是赵书记,赵书记也就是个科级干部嘛,写他的标语,不算“反标”的。

赵春美嘴里嘁的一声,立刻把矛头对准了慧仙,你个小铁梅倒跳出来替他辩护了?你算他什么人,他是你什么人?我哥哥白疼你一场啊,你的立场跑哪里去了?

那金阿姨在旁边为赵春美帮腔,怪笑道,春美你是犯糊涂啰,他们本来就是一个立场,都是向阳船队的,都是船上人的立场嘛。

慧仙的脸上幡然变色,把手里的剪子往桌上一拍,走到里面的锅炉间去了,边走边说,好,我是船上人,你们是岸上人,惹不起你们还躲不起你们?今天我休息了,嫌烦!

我看着慧仙进了锅炉间,她一走,理发店明亮的店堂就暗淡了,萧瑟了,寒意逼人。她一走我感到四面楚歌,也急着要走,老崔却扔下我去侍弄赵春美的头发了。我对老崔喊,老崔,我这里剃到一半,你怎么能走?我还有急事呢!老崔说,在那儿等着,你能有什么急事?你不是我们理发店的一把活椅子吗,今天怎么就那么急?我说,我今天有急事,等不了,你把我的头剃好再走!老崔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赵春美从转椅上愤然地回过头,向我翻了个白眼,然后对着老崔大叫道,库文轩的狗崽子,你去理他干什么?他再敢这么嚣张,我就给大家透露个内幕消息!她这么一说店堂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瞪着她了,什么内幕消息?你说给我们听,轻声一点就行了。赵春美豪迈地一挥手,说就说,我还怕他听见?我告诉大家,库文轩他冒充烈属冒充了几十年,他不是邓少香的儿子,是河匪丘老大的儿子呀!他妈妈不是邓少香,是烂菜花。烂菜花是什么人,解放前在酒船上做妓女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