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第3/4页)

我装不了,我管不住自己。有一次他和德盛女人说话,站的位置偏离了我的视线,我忍不住把脑袋探到了外面,歪着头观察他们两个人的身体。这诡秘的举动被我父亲发现了,他捞起一根竹竿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怒骂道,我和群众聊天,你鬼鬼祟祟看什么?让你看书你打瞌睡,这会儿你的眼珠子瞪得比牛铃还大!

我缩回了脑袋,一时竟然没找到借口。我没有什么借口。不健康的青春期,由无数不健康的细节缝缀起来,我知道自己有多么令人讨厌。我头脑空洞,却又心事重重,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鬼鬼祟祟。我确实鬼鬼祟祟的。在船上,父亲的生活作风没出什么问题,我的生活作风却出了大问题。我面色憔悴情绪低落,所有表现都不符合朝气蓬勃的标准,我父亲敏锐地察觉到我染上了手淫的毛病。他是过来人,对付这事很有经验——白天他经常突然袭击检查我的手,吸紧鼻子闻我手掌上的气味,夜里睡觉的时候他规定我的手和下身要严格分离,不准我把手放在被子里面;半夜三更的我多次被父亲惊醒,都是一个原因,他发现我的手在被子里面。怎么又放在里面了,给我拿出来!他粗暴地把我的手拉出被子,掖好被头,威胁我说,我再发现你手在里面,就把你手吊到梁上去,让你吊着手睡!

说起来有点冤枉,我从没追究父亲的生活作风问题,父亲却抓住了我的生活作风问题不放手。失去了油坊镇的领导岗位后,他兴趣转移,如何改造我的思想,如何纠正我的生活作风,成了父亲工作的重点。他干什么都喜欢大张旗鼓,制造声势,为了模仿水上学校的模式,他把我们家的船篷布置成了一间流动教室,小黑板、粉笔擦,还有自制的竹枝教鞭,应有尽有。他还剪了四块红纸,分别写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隆重地贴在板壁上。

四条训诫,其实有两条我是遵守的,第一我很紧张,我天天都在提防父亲的检查,怎么会不紧张?第二我很严肃,我每天碰不上一件高兴事,天天都绷着脸,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了我的债。至于团结和活泼,我对前者没兴趣;对于活泼,我有一点兴趣,可是谁都知道,活泼是要具备条件的,无论是打乒乓球还是滚铁箍,要活泼至少要在岸上,我在船上,让我怎么活泼呢?

我对父亲的水上学校不感兴趣,除了一个隐私带来的短暂而尖锐的快乐,我不知道我的快乐在哪里。

那年我十五岁,像一根青涩的树枝被大水冲到金雀河上,我随波逐流,风管辖我,水管辖我,河岸管辖我,父亲天天在管我,偏偏我自己管不住自己,包括我自己的秘密。有一天早晨我被惊醒,是被父亲打醒的,我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短裤,怪我做的梦不好,梦见了李铁梅,短裤里突起了一座小小的山峦,但这次受罚,不是勃起之罪,是大祸临头了。父亲不知为什么打开了船尾的暗舱,发现了我的秘密。他挥舞着那本工作手册抽我,抽我的脸,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暴怒的父亲。他头发凌乱,眼角上还挂着眼屎,面孔看上去很古怪,一半是苍白的,另一半因为愤怒,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滚起来,给我滚起来,说呀,你藏着这本子干什么?

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用双手保护我的脸,嘴里下意识地申辩,不是我的,是妈妈的,都是妈妈写的,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是她写的,是你偷的!我问你,为什么偷?为什么偷了不交给我?为什么藏起来?这是我的黑材料呀,你居心何在?

我居心何在?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本可以选择沉默,但是我不懂得沉默,为了逃避责任,我说了一句不三不四的话,我藏着玩,好玩嘛。

好玩?怎么个好玩法?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父亲,他狂叫起来,拎着我耳朵,一迭声地追问,什么好玩?这是你母亲整我的黑材料呀,你怎么玩的?

怎么玩呢?我还是说不出口,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呢?我从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罕见的怒火,预感到灾祸马上要降临,提着裤子就往舱外逃,父亲追出来踹了我一脚,滚,你这个下流坯,不准你在我的船上了,马上给我滚,滚到岸上去,去找乔丽敏吧。

船队正在清晨的金雀河上航行,我逃到船头,再也无处可逃了。我看着别人的船,别人家的船是安全的避风港,但我不想上去。夜航过后,船队的人都早早起来了,有的船上已经升起了炊烟,有的孩子正在船尾撅着屁股解手,早起的船民们向七号船上张望着,发现我被父亲逼到了船头,紧紧抱着缆桩。八号船的德盛大声说,库书记,你家东亮怎么啦,惹你生那么大的气?别再往前逼他了,再逼就逼到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