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23页)

阿坚和阿莹清理了中间的房间,便上三楼打头阵。他们一起跳了上去,沿着走廊,每个房间放了一枚小炸弹。那些南越警察用手枪回击,坚持不投降。

阿坚记得在三楼的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三个穿着白色军服的身影冲出来,像闪电一般直冲到通往四楼的楼梯的角落。

“是女的!不要开枪!”阿莹喊道,但阿坚的AK步枪仍然砰砰砰响了三声,然后才停下来。

阿坚机械地大喊:“投降就饶命,反抗就杀!”

那三个女人在铺着绿地毯的走廊上跪下了。其中两个人已经中弹,当场死亡,几股暗红的血像从喷嘴里喷出来一样,第三个女的跌坐在墙角。

阿坚和阿莹一个箭步冲上去。空气中的火药味和血腥味依然压不过香水味,那个姑娘的鬈发垂在脸上,好像在用双手遮着脸,她朱红色的双唇撇了撇。

整栋楼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枪声、炸弹声、呼喊声、跑步声。阿坚闪到楼梯口,阿莹则快速地对缓缓站起来的姑娘说:“下到院子里去,把双手举起来就没人打你了。”然后迅速提起那装满了石榴形手榴弹的袋子,紧紧地跟上阿坚。

其实,阿坚并没有听见手枪声,因为四周都是机关枪的声音;他也没有听见阿莹中弹后的叫声,什么也没听见。阿坚之所以没死,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手中的P-38手枪没有子弹了,或者是突然卡弹了。

他躲到外墙边上,打算告诉阿莹别忙着冲上楼梯,要先用子弹压住上面,但……

阿莹中枪了,是那个女人开的枪,她是要偷袭阿坚和阿莹的,是阿莹用他的腰挡住了所有的子弹。

阿莹倒下之后,那女人依然用双手握着枪,屈膝瞄准阿坚的脸。

两人相距大概只有三米,这个距离,阿坚是必死无疑了。

她枪口冲着阿坚,扣动了扳机,不料枪并没有发出声响。然后阿坚开枪了,他走得很近才开枪,面对面,复仇式地扫射。恐怖的是,当她被差不多半个弹夹的子弹打到飞出去的时候,仍然用手撑着地板,仰起头,好像要坐起来。阿坚接着又开枪,不是一发,而是又差不多半个弹夹。六七毫米的弹头蹭在她身躯下用雕花装饰的大理石地板上,她身上的白色衣服也被染红了。

阿坚垂手在四具尸体旁颓然坐下,干呕起来。十年激战,从当新兵开始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这样……

人性?人情?阿坚苦笑了。

他把装满白兰地的酒杯扔到墙上。整个晚上他都在航空港里游荡,看士兵拿着酒杯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搞得一片狼藉。这是一场盛大的聚会,却缺少欢乐,更确切地说,是毫无欢乐。

桌子被推倒、砸坏,裂成几块,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钱被抛得乱飞,到处都是,陶瓷杯、玻璃杯被摔得粉碎。

士兵们用那破碎的杯子盛着酒精浇灌着他们痛苦的心灵。冲锋枪、手枪被争相抛起来,打碎了许多彩灯。大家都在酒精中放纵自己,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很多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人大叫起来,然后放声大哭,全身抽搐。和平来得措手不及,天摇地动,扭曲了人的心灵,让人感到茫然和迷失,痛苦远远超过了欢乐。

阿坚坐在法国航空公司的一家小店里,楼道一角出现了售货员的面孔,他静静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打着嗝,脸上却毫无苦色。

有人喝得气势汹汹,有人边喝边咒骂自己的生活,很多人都喝得歪歪倒倒了,还不顾一切地喝个不停。

这是一个寒意袭人的夜晚,是一个可怕的夜晚。整个航空港,从外面到室内,隆隆的枪声不绝于耳,绿色、红色、黄色、紫色的信号弹和照明弹把天空点缀得色彩纷呈。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地震,像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闹剧。不知为何,阿坚觉得脊背发凉,觉得这漫长的30年是一个特别的时代,是一个由无数生命及其山崩地裂般的经历构成的时代。

天色渐渐破晓,气氛依旧是喧闹的,阿坚却深深地感到,和平中的令人恐惧的宁静与黑暗里的喧嚣背道而驰,寂寞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

从那以后,每当听到人们谈论电影中4月30日西贡解放的欢乐场景,他总是不禁产生一种忧伤,甚至夹杂着某种厌恶。他自己也常常在银幕上看到有关解放日的画面:欢乐的场面,彩色的旗帜,熙熙攘攘生机勃勃的人群和部队,他们欢呼,充满幸福……跟电影里的人一样,阿坚也亲历过战胜场面,但阿坚他们那帮士兵没有感到兴奋、愉悦和无尽的快乐,这是为什么呢?看到镜头中的景象,他为什么感到内心一阵苦闷,像是还没有走出战壕一般?

在那场聚会上,他一直在喝酒,喝到了天亮都没感觉,只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头才开始晕晕乎乎,眼前的镜子像是化作了烟雾,地板也歪歪斜斜,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