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0/23页)

很自然地,邻居开始对他们的关系窃窃私语起来。

“这两人的感情可真逗啊!”

“他真是一点也不傻,那女的虽然哑,稍有些残缺,但总归也是出落得像模像样,俊俏可爱。”

“他们俩一个哑一个疯,是怎么交流的啊?”

“他们会不会结婚啊?”

街巷里的女人们都议论纷纷,男人们也都当笑话看,但哑女并不生他们的气。她只是有些害羞,因为她觉得如果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就好了。

对阿坚来说,哑女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阿坚常常会把她误认为某个其他的人,有时候觉得她是张三,有时候觉得她是李四,甚至有时候把她当作某个死去的人或某个鬼魂。他完全不知道事情的关键在于她是一个女人。

而她,对阿坚醉酒后去找她的目的非常清楚,他之所以在那样的夜晚来阁楼,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喝了酒,更是因为他沉迷于对某个女人的感情里。

直到现在,哑女的心中还是会偶尔涌现出那种惊慌失措而又羞愧难当的感觉。这感觉的出现要追溯到某一晚,当时的她,因为没能控制住自己,吻了阿坚。

那天晚上,是阿坚唯一一次在几乎没有喝醉的情况下来看望她,只是那么朦朦胧胧的一小会儿,他静静地坐着,有些不自在。

似乎那天晚上他想要她也说说话,他非常慎重地问她,可不可以用笔来交谈,她摇了摇头,她想就以这样的方式吧。阿坚说,他已经快要把那部长篇小说写完了,他还告诉她,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些手稿,这是阿坚第一次向她吐露他对这件事情的想法。他说的话简洁明了,条理清晰,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还说,他可能会去很远的地方,他会想念她,也会想念这间屋子。

“是啊,这间屋子留有我父亲的印记,也发生了很多事情……”阿坚说道。

不知不觉中,阿坚开始讲述童年时代的故事,讲述那些或忧伤或喜悦的遥远记忆,她渐渐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随着他讲述的声音,她自然地放松地望向窗外,望向那布满星辰的苍穹,静静地聆听着风轻抚过树丛的声音,还有那从远处传来的火车鸣笛声……

然而,在这春日温润的夜里,在这舒畅自在的感觉中,还是有一些奇怪的情愫存在,要不然,她怎么会情不自禁地放纵起来呢?她突然间打断了他说话,把身子扑向他,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双唇紧紧地贴向他的唇边,热烈地吻起他来,然后把他扶到床边躺下。阿坚低声嘟囔着什么,挣扎着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倒在地板上,她的脸微微闪躲着,身体因为害怕和那不顾一切的兴奋而颤抖,等待着阿坚对她进行一顿批评,或是继续做那最为疯狂的事情。

可是,阿坚却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双眼完全黯淡了,他缓缓地走出房间,在黑暗中摸着走下楼梯。

她感到羞愧和怨恨,但很快被忧伤的情绪压了下去,她跟在他后面,直到看着他走进他在二楼的房间,关上了门。阿坚这个样子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见到的一个场景:一个患有梦游症的邻居,一步步陷入梦的深渊时,骤然被他人唤醒。

从那之后,阿坚就再也没有来过哑女的房间,她常常惶恐不安,既忧愁,又失落,她知道他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去了远方。她想,或许他已经戒了酒,再也不会喝醉了吧。

一天夜里停电了,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来到他的房门口,他还没有睡,油灯的光线透过门缝晕染了出来。她知道他的房门从不上锁,便鼓起全部的勇气,扭动了一下门把,偷偷地把门打开了一半,酒的味道,烟的味道,还混合着油灯的味道,让她差点窒息,她仿佛听到了呻吟声,但她不敢走进去。阿坚坐在书桌前,在油灯下埋头写作,他低着头,很是沉醉,肯定没有看到哑女正望着他的目光,也没有听到门被打开时的吱呀声。他那样专注,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的视线从面前的纸张上挪开。她脱口而出一声长叹,但他还是没有听到,她就那样在这扇半开的门边站了很久,直到夜幕散去,天色渐渐发白。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晃已经几个月,阿坚的那部小说似乎还是没有写完,他就像是被囚禁在了那本书中,他当然已经完全忘记了她。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接着到了冬天……她还是会趁着夜里没有灯光的时候,透过那狭小的门缝看他,暗暗地,怀着爱慕和敬仰,在夜晚光线的渲染中,望着似乎正在做秘密工作的他,或是他疯疯癫癫的举动。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长了,面容消瘦,夜间的每一个时刻,他都好像在逐渐变得衰老。

也有一次,她走进房间,关上了门。那是暮冬的一个夜晚,天一黑就停电了,半夜突然又来电了,有人走上楼梯,走廊突然亮了,她飞快地闪进他的房间,把门关上,背靠门板,不断地喘气,心怦怦直跳。房间里寂静安宁,但阿坚并没有睡着,那盏美国产的灯已经没油了,灯芯烧得通红,像刚刚煅烧过的钢。阿坚不在桌边,而是跪在墙角的火炉旁,炉火时小时大,一会儿旺盛,一会儿又衰减下去,一会儿又烧起来,如此往复。她听到了撕纸的声音,她安静地走到阿坚身旁,跪了下来,一摞纸堆在两人之间,阿坚没有看她,不知道身旁有人,他从本子中扯下一张纸,撕成两半,每次往炉中添半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