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10/26页)

“您是幸运的,可以回家去。这里有点儿不对头。”

“怎么了?”

“嘿,就这样。不对头。我们那时候,简单些。”

他是四分之一世纪前发生的最后一次欧洲战争的参加者,而且经常带着满意的神情回忆起它。而对这一次战争,我注意到他不理解了,他感到害怕了。

“是啊,不对头,”他哈了口气并皱起了眉头,抽烟喷出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要是可以的话,我自己也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向我俯下身来,透过熏黄了的小胡子悄悄地说:

“谁也无法从这里脱身的时刻快到了。对,无论是我还是别的人,谁也脱不了身。”

在他那双靠得很近的苍老眼睛里,我看到的也是那种停滞的、木呆无奈的东西。于是,一种可怕的、难以忍受的、好像有上千幢大楼倒塌下来的感觉,在我的头脑里闪现了一下,我吓得浑身发冷,低声说:

“红笑。”

他也是第一个明白了我的意思的人。他连忙点了点头,并表示肯定:

“对。红笑。”

他完全贴着我身边坐下来,睁大眼睛张望了一下四周围,便一副老头子的样子,频频移动着花白小胡子,悄悄地说起来:

“您是快要离开这里的人,所以我对您讲。您有机会看到过疯人院里打架的情景吗?没有?我可是看见过。他们打起架来,像健康的人一样。明白吗,像健康的人一样!”

他几次意味深长地重复了这句话。

“那又怎么样?”我同样悄声而害怕地问。

“没有怎么样。像健康的人一样!”

“红笑。”我说。

“被人们用水给冲洗掉了。”

我想起了令我们那么害怕的雨,便生气地说:

“您疯了,大夫!”

“不比您严重。不管怎么说,不比您严重。”

他双手抱住尖瘦老迈的膝盖,嘻嘻笑起来,而且斜过目光穿过肩膀看着我,同时那干瘪的嘴唇上还保留着那种突然而沉重的笑的回声。他几次狡黠地向我递眼色,仿佛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某种很可笑的东西,别人谁也不知道。然后,他以一副表演把戏的魔术师常有的那种威严、庄重的样子,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又缓缓地把它放下来,并小心地用两个指头接触到被子上的一个地方,也就是如果我没有被截肢便会把两只脚放在那儿下边的部位。

“而这个,您明白吗?”他神秘兮兮地问。

接着,他同样威严庄重和意味深长地用一只手指了指四周围一排排躺着伤员的病床,重复说:

“而这个,您能解释清楚吗?”

“是些伤员,”我说,“是些伤员。”

“是些伤员,”他像回声似的重复说了一遍,“是些伤员。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肚子给打穿了,有的被压伤了胸部,有的被摘除了眼球。您明白这个吗?我很高兴。就是说,这个您也明白?……”

他以突然表现出的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灵活性,威严庄重和意味深长地双手着地倒立起来,并伸开两条腿在空中保持平衡。白大褂落到了下边,脸鼓涨得通红,用一双倒过来的怪怪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他吃力地断断续续吐出几个词儿来:

“而这个……您也……理解?”

“您算了吧,”我惊恐地小声说,“不然,我就要叫人了。”

他倒过身子站立起来,恢复了自然的姿势,重新在我床边坐下来,边喘气边教训人似的说:

“这个,谁也不理解。”

“昨天又打枪开炮了。”

“昨天又打枪开炮了。而且已经是第三天这么干了。”他甩甩脑袋肯定道。

“我想回家!”我伤心地说,“大夫,亲爱的,我要回家。这里,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都要不相信还有个家了,家里是那么好。”

他在想什么事儿,没有回答,于是我哭了起来:

“上帝啊,我没有了腿。我是多么喜欢骑自行车,多么喜欢走路、跑步,而现在我没有了双腿。我曾经把儿子放在右腿上摇他,于是他便笑了,可是现在……你们要受到诅咒!我乘车回家干什么呢!我才三十岁……你们要受到诅咒的!”

“您听着,”大夫一边看着一旁一边说,“昨天我看到:我们这里来了个发了疯的士兵。一个敌军的士兵。他几乎被脱得精光,挨了打,伤痕累累,饿得像头牲口;他整个儿披头散发的,和我们大家一样,像个野人、原始的人,像一头猴子。他挥舞着双手,做着鬼脸,还唱歌和叫嚷,找人打架。给他吃饱了,便把他往回赶——赶到田野里去。还拿他怎么办?日日夜夜他们像穿得破破烂烂的、不祥的幽灵似的顺着丘岗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走过去,往各个方向乱游荡,没有路可走,没有目标,也没有个栖身之所。挥挥双手,哈哈笑笑,又叫喊又唱歌,互相遇上了便动手打架,可是也许就互相视而不见地从旁边走过去了。他们吃什么?大概是没有东西吃,要不就是吃死尸,和禽兽一起,和这些吃得胖乎乎的整夜整夜在丘岗上斗闹和狂吠的狗一起。夜间他们就像那些被暴风雨惊醒的乌鸦和样子难看的螟蛾,集合到有火的地方,只要防寒的篝火一燃烧起来,半个小时后,它的附近就会出现十来个尖声喊叫的、破破烂烂的野人的暗影,像一群冻得哆哆嗦嗦的猴子。人们受不了他们狂乱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叫喊,便朝他们开枪,有时是出于误会,有时却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