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4/15页)

他又转身对手下的人豪迈地说:“给他解开绳子,给他酒,肉,荞麦粑粑,让·个明天就要被我杀死的人好好吃喝。”

“谢谢你的慷慨。”小卡洛斯微笑着说,“尊敬的土司先生,我会奉陪到底的。即便我将在决斗中被你杀死,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

“请让·见秦忆娥一面,可以吗?”

“别想!”

普田虎土司说完转身就走,在走到牢房门口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你……你真的愿意为她去死?”

小卡洛斯缚在身上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了,他站了起来,挺起了胸,攥紧了拳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秦忆娥就是他生命中的女人。如果说刚追求秦忆娥时带有某种情感游戏的成分,不过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男人耐不住妻子不在身边的寂寞,以及对前一场爱情的失望和对东方女子的猎艳,那么此刻的小卡洛斯就是一个标准的为爱而战的情种。他以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豪迈和勇气说;

“我愿意。”

普田虎土司有些张惶地瞪着小卡洛斯,一时找不到话讲。两人在昏暗的牢房中较着眼力,最后普田虎土司败下阵来,他再次转身离去时嘀咕了一句:“真不明白你们这些洋老咪,总觉着什么都是别人的好。好多年前,我还参加过你的婚礼。他妈的,这么些年来,我把豺狼当了朋友。”

小卡洛斯冲土司的背影说:“土司先生,我还把你视为朋友。在我们看来,朋友是一回事,爱情又是一回事。”

“去你妈的,老爷我再不跟畜生养的做朋友啦。”普田虎土司头也不回地说。

毕摩独鲁从来没有面临过如此艰难的抉择,是维护独鲁氏族的荣誉,还是继续当一个颜面扫地的毕摩。维护荣誉就要死人,继续当毕摩则形同猪狗。毕摩独鲁必须做出选择。

很多年很多年以来,彝族人以氏族为单位生存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碧色寨的毕摩独鲁这个氏族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庇荫着有着同样血脉的子孙。他们中有放牧的、种的、经商的,而当毕摩的家族,向来为独鲁氏族的骄傲。现在,这份骄傲不在了因为毕摩独鲁唯一的儿子阿凸死了。

毕摩独鲁的香火要断绝了,这让·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大卡洛斯那天早晨还以为是毕摩头上的霜呢。

毕摩独鲁被大卡洛斯救下来后,一直不知道碧色寨那边的消息。到和大卡洛斯出来寻宝,借宿在本氏族人家中时,才知道这个噩耗。尽管这些年来阿凸迷上了洋人的火车,还当了火车司机,但毕摩独鲁始终坚信,阿凸终有一天会回来的。彝族人说:不吃不行的是粮食,不养不行的是牛羊,不护不行的是氏族。氏族中的成员一人有事,整个氏族的成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没有哪个彝族人会忘记自己的血脉,他们是鹰的子孙,虎的后代。天上的鹰在飞,地上的老虎在跑,彝族人就知道回家的路。

是洋老咪杀死了阿凸。毕摩独鲁当时欲哭无泪,心如死灰。魔鬼的狞笑回响在空旷的灵魂深处,把人的魂、魄、灵往寂静虚无的地狱里赶。毕摩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那天晚上,氏族里的人们都来安慰毕摩独鲁,一个氏族里的阿老俵说:“狗日的东洋鬼,在天上杀人,我们要找他们报仇都够不着。”

毕摩独鲁木木地说:“不是东洋鬼,是西洋鬼杀了阿凸啊!呜……呜呜……”

他终于哭出来了,在黑暗中像失去幼崽的野狼的嗥叫。“他们就是站在冥河里向阿凸招手、诱惑他去开火车的鬼啊!他们修进来铁路,开进来火车,把我们的一切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不是人心,是鳄鱼蓝色的心,因此他们用铁路、火车,吞吃了我们的财富,吞吃了我们的孩子。多少年前我就说要斩杀他们的铁路,可是我的法力还不够啊,呜呜……”

在大卡洛斯被跳蚤的疯狂进攻中依然酣睡的那个晚上,独鲁氏族的人们在一个活了103岁的老者召集下,开了一个关乎氏族名誉的家族会议。毕摩独鲁的香火断了,源远流长的家族传承被残酷地斩断,他们必须报仇。

有人提出既然阿凸的死要算在洋老咪头上,那就把隔壁的那个大块头捆来杀了,用他的小命来祭奠阿凸。但毕摩独鲁不同意,一则作为毕摩,他不能杀人,二则他和大卡洛斯并没有什么仇,更不用说大卡洛斯还把他从枪口下救出来了呢。他只对碧色寨火车站的弗朗索瓦站长有仇,并且不共戴天。

103岁的长者说:“独鲁氏族没有受到过这样大的打击和侮辱,我们以后到哪里去找你这样博学的毕摩?我们独鲁氏族的人今后送祖灵、把亡者的灵魂超荐回祖先之地时,没有了本氏族的毕摩诵经引路,亡灵将如何找到归乡之路?活着的人脸上的光彩又在哪里?毕摩独鲁,人说有金银不如有武器,有武器不如有田地,有田地不如有奴隶,有奴隶不如有儿子。你失去了一个彝族男人最紧要的东西了,你得给祖先有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