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岩羊年(第2/12页)

毕摩独鲁站起来,擦干了眼角上最后一滴眼泪,一瞬间就变得像一个重新找到了尊严的人,眼睛里的刀子足以把人的心挖出来。

“你们的心,我从来就没有看错。”他说。

大卡洛斯带上自己的两条德国牧羊犬,一把双筒猎枪,骑上英格兰纯种马,和毕摩独鲁走上了“蟒蛇年蟒蛇月太阳走的路。”这是根据那张神秘的藏宝图的提示而在彝家大山里进行的数次无畏探寻之一。大卡洛斯发现自己越来越像那个被这张藏宝图耗尽心血的疯狂美国佬了,他在快要死时才交出了这张地图,那时他已经在八角楼里输光了大卡洛斯预支给他的三万皮阿斯特。这个倒霉的家伙到死都不会明白,八角楼的赌桌是被谁在操控。

在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山道上,全身狩猎装束、有马骑、有狗相伴的大卡洛斯常常落在毕摩独鲁的后面,干硬坚韧的老毕摩就像悬崖上的一棵千年古藤,愈老弥坚。霜风雪雨、刀砍火烧都只能在他的身上留下几许沧桑演变的痕迹而已。他穿一双破烂的千层底布鞋,披一件蓑衣,除了腰上别着的一把砍柴刀,背一个竹篾背箩,手上连跟棍子都不拿。大卡洛斯曾经问毕摩,你进山连你们彝族人的火枪都不带,要是遇到野兽什么的,你怎么办?毕摩说,哪一样野兽不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能碰到一只老虎的话,你就碰见我们彝族人的王了。我们都是它的臣民。大卡洛斯心有余悸地说,还是不要让·有这样的荣幸吧。

很多地方大卡洛斯不能骑马,而且娇贵的英格兰纯种马极不擅长走这样的山路。大卡洛斯不得不牵着马,爬行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它就像一个烦人的小姐,反倒成了大卡洛斯的累赘,而他的那两条德国牧羊犬,则常常走得舌头伸得老长老长。山道两边林木森森,遮天蔽日,小溪神出鬼没,忽而跌落在悬崖处,忽而钻入地下,不见了踪影。松涛发出野兽般的呐喊,仿佛一千头猛兽即将从密林深处一跃而出。“这他娘的是条什么样的路啊?”

“太阳走的路。”毕摩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说。

“太阳在天上。它的路倒是好走。”

“你得紧跟太阳的步子,才可以走出这片森林。”

“当然了,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谁落到了太阳的后面,谁就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大卡洛斯气喘吁吁地说。他发现自己说话也越来越像一个神神叨叨的老毕摩了。“可是,可是我们是走在蟒蛇走的路上吗?我们会遇到那个能把人一口吞掉的大家伙吗?”他不能不想起修铁路时那个倒霉的美国人汤姆。

“不是走在蟒蛇的路上,而是走在蟒蛇的季节里。”毕摩说。

“蟒蛇的季节?”大卡洛斯嘀咕道,“真不明白你们是如何确定这个该死的季节的。”

“我们的季节,上应天上的太阳,下合地上的动物,万事万物和谐,该播种时播种,该收割时收割,像你们的火车一样准时。它从来就不是可诅咒的,到了山头上你就明白了。”

他们终于爬上了一座海拔约三千多米的高山,那时太阳离西边的地平线还有一根竹竿那么高的距离。大卡洛斯用望远镜可以看到远方的铁路像一条弯弯绕绕的肠子,在山峦叠嶂中盘绕,此刻连他也不能不感叹:这险峻壮观的高原,当年是如何把铁路修进来的?

他也不明白毕摩为什么要带他来爬这样高的大山。毕摩只是按照他提供的那张藏宝图的局部说明,带他走“蟒蛇年蟒蛇月太阳走的路。”毕摩说,我们走到那里,就会看见了。至于会“看见”什么,毕摩没有说明。用他神秘莫测的沉默让·卡洛斯不得不相信,他会有所发现。

山顶上面朝东方的地方有一块不大的平地,毕摩去到山坡下砍来一抱竹竿,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晚了,等明天的太阳给我们另外的说法。”

“什么,住一晚?”大卡洛斯有些为难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你出来时又没有告诉我会在野外露宿。”

“有了火种,哪里不可以住?”毕摩不当回事地说。

“可是,毕摩,我们有麻烦了,我带来的火柴刚才被那场大雨淋湿啦。”太阳下山后,大卡洛斯明显感到山风冷硬起来。

“嘿嘿,你们洋人可以用火来开动火车,却不晓得在这荒天野外咋个用火烤熟一块土豆。”毕摩从怀里又掏出了两块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火镰石,找了一个背风的凹地,拢了一小堆树叶和枯枝,用火镰石相互“嚓嚓嚓”划了几下,几颗火星飞落下来,树叶堆上冒出一缕青烟。

大卡洛斯笑了,“你可真是一个聪明非凡的毕摩。”他由衷地说。

“我不过是一个被你们当笑话看的人。”火燃烧起来了,映照出毕摩一张落寞、孤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