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猿猴年(第2/14页)

“这简直是魔鬼的胜利。”碧色寨里只有一个人站在滚滚浊流前,奋起捍卫自己的信仰,他就是毕摩独鲁。他逢人就说:“洋人就要让·们倒退回洪水滔天的时代了,如果我们还把他们当朋友,我们就要重新坐进葫芦里,开始逃亡啦。”

这是一个失败者的哀鸣。在过去,毕摩也有被魔鬼斗败的时候。但他就像一个彝族人过火把节时在摔跤场上输了的彝族汉子,照样能赢得人们的喝彩。因为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跟魔鬼交手的。人如果次次都能战胜魔鬼,人就没有敬畏之心了。

但毕摩已经输了不是一次两次,而是连胡子都输得来发白了,却连洋人是哪一路魔鬼派来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一颗蓝色的心。洋人总是像站在云端的神,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他们带来了改变一切规矩的洪水,他们还用洋人的时间,重新划分大地上四季轮替的规律。他们就像先师一样教导人们,该做这样,该做那样。而且,照他们的话去做的人,往往都得到了好处。

洋人已经是碧色寨的永久居民了,他们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故乡,更不在乎在外漂泊一生的灵魂是否需要回到祖先的圣地。他们在这里传宗接代,连死了也埋在碧色寨的土地上,坟头上的一个十字架代表着他们归天的地方和本地人不同。他们的毕摩——神父——甚至还说,洋人不仅活着的时候比其他人生活得优越,就是死了,他们的去处也是最高贵的。布格尔神父告诉他们,所有相信他们的信仰的人,都可以去到一个叫天国的地方,灵魂就能得到安息了,生命就可以永生了。这些鬼话哄得一些得到洋人好处的彝族人也相信了。天上的诸神和大地上的诸神啊,竟然还有死后灵魂不愿认祖归宗的人!难道他们真的是猴子变的吗?

现在,毕摩独鲁的敌人除了火车站的弗朗索瓦站长外,还有布格尔神父。尽管他的谦逊令碧色寨的人们有目共睹。没有几个洋人像他那样更深入地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在修蓄水池那年,他顺利和彝族人交上了朋友。他的仁慈看起来也颇得人心。每当青黄不接、天灾饥馑的紧要时刻,布格尔神父会带着露易丝医生等人,在寨子的路边支一口大锅,向饥饿的人们施粥。如今碧色寨里也有几户人家信奉他的天主教了,每周到对面的教堂望弥撒。他们再不找毕摩驱魔赶鬼,更不祭祀祖先,他们宣称自己死后不会去彝族人的天堂、先祖的居住地“什姆恩哈”,而要去洋人的天国。因为那里更富足、更舒适。火车不仅在地上跑,连天上都跑哩。

这些碧色寨的后生们,连自己祖先高贵的姓氏和血脉都忘记了。看看吧,我早说过了,他们给你一个土豆,却拿走你家的猪膘肉,现在连你们的魂、魄、灵都拿走了。毕摩大声疾呼,但无人听从。那几户信仰了天主教的人家并不以为耻,反而成了寨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因为他们家里的年轻人都在铁路上找到了一份工作,或帮洋人当仆人打杂,或当线路上的养护工。这是因为布格尔神父成功地说服了弗朗索瓦站长,如果信仰耶稣基督的中国人来铁路上干活,你将更便于管理,中国人也能更直接体会到基督的爱。孤单的毕摩哪里知道,利用经济利益吸引中国人走进教堂,向来是传教会在中国传播基督福音屡获成功的法宝。

多年来,碧色寨里只有毕摩坚持让·己家的孩子和婆娘去湖边取水。他说:“我们彝族人,从来都只喝山上洁净的水,谁知道洋老咪水管子里的水是不是从魔鬼那里引出来的呢?”然后他又在做了一通严肃的占卜后宣布:“喝洋老咪的自来水,会生不出娃娃。”

但碧色寨的人们都在洋老咪修的蓄水池里取水,碧色寨同样年年有人家家里传来新生婴儿的哭喊。毕摩的预言再一次失灵。而且,寨子里的男人们私下里说,火车提高了他们的性能力,让·们心中雄心万丈,火车进站的鸣叫,让·冲动。婆娘们在闲聊时也说,火车过一次,她们的男人就会要她们一次。现在再不是火车让·恐惧、并且搅乱人们睡眠的时代了。火车要是在某些时候因为前方的线路塌方中断,没有准时来到碧色寨,一个寨子的人都会惴惴不安,辗转反侧。碧色寨的彝族人并不知道,他们像铁路东边的那些跟着火车来的洋老咪一样,对火车产生了严重的心理依赖。

因此,女人们并没有因为喝了洋老咪的自来水不会生育了,恰恰相反的是,由于火车的神秘力量,寨子里的娃儿不知不觉地就爬满了庭院和九曲回肠的小巷。碧色寨从来没有如此充满生气,也从来没有这样多的外乡人。在毕摩独鲁看来,连土司老爷在内的彝族人,还有那些嗅着财富的味道纷至沓来的汉族商人,都被洋老咪“蓝色的心”迷惑住了,他们以为挣到了大把大把的钱,一个世代盘田种地的农民也成了有钱的财主,生活就像火车一样,把人们拉到不可知的前方,这就是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