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脚蛇年(第2/9页)

那时,刚从法国里昂铁道专科学校毕业的弗朗索瓦已经非常熟悉这样的场面了,自从受聘法国铁路公司、冒险深入到云南腹地勘测铁路线以来,这就是一份他在教科书中从未学到过的工作。他们总是在与本地土族的争吵、围攻、驱赶中冒险履行自己的职责。当地人不明白这些洋老咪——本地人对洋人的称谓——偷偷摸摸地在自己的土地上东瞄西量,到处挖坑打桩,到底在搞什么鬼。法国铁路公司的勘测桩常常是头天埋下去了,第二天就被人挖出来扔得远远的。铁路勘测队尽管有自带的武器提供保护,但在很多村寨,勘测队常被彝族人、苗族人、瑶族人、壮族人、还有汉族人驱赶。有时连山上的猴子,也对他们深怀敌意,成群结队地从山崖上搬石头砸他们。这些形迹可疑的洋老咪被看着是来盗窃祖先灵魂的小偷,而传说中的铁路,更是被看着是将斩断祖先龙脉的怪物。谁愿意一条和自己的家族毫不相干的铁轨穿越祖先的坟地?谁又不对一个钢铁庞然大物的轰鸣惊扰祖先安息的灵魂而忧心如焚?中国人对祖先的敬畏与崇拜,让·们可以为此抛家舍命。

更何况,汉族士绅从一开初就将这条洋人打算修的铁路,视为自己国家丧权辱国的象征,更一眼看穿了法国人修这条铁路是为了掠夺云南丰富的矿产资源。那时,计划中的滇越铁路本来要经过蒙自县城并在那里设一个大站的,那里是云南第一个通商口岸,市面繁华、人口较多,设有海关和邮政局,法国、英国、日本、德国、意大利等国家的商人云集,是火车站的理想站点。但城里的士绅们在一个叫朱超能的锡矿商人的煽动下,愣是让·国铁路公司不得不改线,将弗朗索瓦的勘测队逼到离县城十多公里远的碧色寨。弗朗索瓦认为,这里远离那些因循守旧的汉族人,火车将不会给当地的彝族人带来什么麻烦。

但麻烦的种子一开始就播下了。由于不谙本地习俗,对峙的双方交涉起来相当困难。勘测队里本来有个汉族翻译,由他负责向这些野蛮人解释法国人的车站是怎么一回事,铁路是个什么东西,文明世界的火车又将如何如何。但是连他也不明白龙树林在碧色寨的彝族人心中是何等的重要,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片树木葱茏的地方祭祀天、祭祀自然、祭拜祖先。就像外人不能轻易知道别人心灵中那一块纯洁的圣地,如果你冒犯了它,对方就该出拳头了。

弗朗索瓦和他的勘测队就像身陷在非洲的某个部落,面对一群手持原始武器、浑身文满奇怪图案、脸上涂着神秘徽记的武士。他们发出野兽一般的尖叫长啸,伴之以舞蹈的步伐,还挥舞着手里的刀枪,仿佛不是想打仗,而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表演。勘测队的许多人那时只觉得有趣,而不是恐惧。弗朗索瓦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把肩上架着的一只鹰放了出去,不一会儿鹰又飞落在那人的肩膀上,他似乎对鹰询问了句什么,然后向土司一点头,嘀咕了几句,土司把手里的一个茶壶高高举起,然后猛地摔到地上,彝族武士们便尖声怪叫着,不要命地扑上来了。

法国铁路公司的勘测队与其说是一支为铁路勘测线路的技术队伍,不如说是一支武装探险队。他们装备精良,不仅有法国外籍军团的军官带着士兵一路护卫,勘测人员除了携带各类勘测仪器外,还人手一枪。他们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用枪弹为铁路线开路。

彝族武士绝对没有受到过如此沉重的打击,他们的鸟枪火铳、长矛弓箭根本不是勘测队来复步枪的对手,勘测队像打山坡上的猴子一般,将那些跳跃着冲上来的彝族人撂倒了。不过树林里忽然蹿出来了大批的动物,从老虎、狼到山鹰和各式飞鸟,给打得起劲的勘测队带来了不少的惊慌。它们似乎听从了某种巫术的召唤,以飞蛾赴火般的壮烈,和手持洋枪的勘测队撕咬在一起。

战斗很快进入僵持状态,彝族武士攻不上来,勘测队也突不出去。勘测队方死了四个安南兵和一个外籍军团的少尉,一个意大利工程师被老虎咬断了腿,三个士兵被不知名的飞鸟啄瞎了眼;而彝族人方面,十七个文身的武士骄傲地战死,前来助战的三个战神被打倒,一只神鹰被击落。两天两夜之后,勘测队面临弹尽粮绝的绝境。弗朗索瓦不得不将一块白手帕挑在枪刺上,带着翻译走到对峙双方的阵前,请求谈判。

“尊敬的土司先生,我认为我们可能误会了。”弗朗索瓦高声说,“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修铁路的。”

“铁路是什么东西?”普田虎土司在那边问。

“铁路就是钢铁铺成的一条道路,用来跑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