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穿山甲年(第2/7页)

没有一个劳工上前一步。

“吊在悬崖上打铁锤的人,每打一锤,半个大洋。”大卡洛斯又吆喝道。

平常劳工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如果还活着的话,也就挣得三个大洋。这样巨大的刺激连小卡洛斯都感到惊讶,他担心工钱付多了,他们没法跟承包商交代。

还是没有人响应。

“一个大洋。”大卡洛斯又高喊道,“世界上再没有这样报酬优厚的工作了。”

终于有个人站出来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踩着脚下哗啦啦作响的银洋,走向财富之梦,也走上死亡之路。

那些萦绕在山谷间的云雾,远远看去诗意无穷,变幻莫测。山峰在云雾中出没,时而像大海中的孤岛,时而像天堂里的仙境。小卡洛斯曾经感叹道:“阿尔卑斯山的壮美也不过如此吧。”可是当他自己爬到山顶,监督那些拴着绳索溜下绝壁的劳工时,就再也找不到一丝诗意和壮美了。山谷间的大风变幻无常,人吊在绳索上就像一片飘零的树叶,甚至比一片树叶更轻。一个体能再好的劳工在半悬空的状态下,最多也只能打上五六锤,就连爬上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尽管大卡洛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能活着上来的劳工马上发工钱,但能挣到这几块以命相抵的大洋的劳工,少之又少。常常是一团浓雾像陡涨的洪水那样从山谷间涌过,虽然还没有夸张成大卡洛斯说的龙卷风,但人们已经在令人窒息的浓雾中,听见了被吞噬的劳工的哀号,看见了大风刮断的绳索、在雾中沉浮的破衣烂衫、枯枝败叶以及在地狱门口挣扎的阴魂。

一天,天空少有的晴朗,连一丝风都没有,人都能看见山谷对岸峭壁上的野花。工地上抓紧开工,小卡洛斯目送一个个像猴子一样下去的劳工。他总是担心拴在那些劳工身上的绳索,它们常会在怪石嶙峋的峭壁上被磨断。中国劳工的尸骨都快把山谷底填满了。小卡洛斯在山顶上每一根吊绳处都安排一个劳工负责观察,一旦发现绳索有磨损,马上就把人吊上来。

太阳快下山时,大卡洛斯上来了,他转了一圈,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然后他把那些负责照看绳子的劳工都打发去搬运材料,让·己的兄弟负责清点。小卡洛斯刚走一会儿,就听见惨叫声从山谷间传来。又有人掉下去了,小卡洛斯急得飞奔到山顶,他看到了只有在噩梦中才有的场景——

大卡洛斯用一把锋利的斧头,正把悬崖边的绳索一根根砍断!他手中的斧头就像一架断头机,冷酷无比地举起、劈下。仿佛他砍掉的不是维系一个人生命的保命绳,而是一根根毫无用处的枯枝。

“别这样啊,哥哥!下面有人。”小卡洛斯吓得脸色发白,就像兄长的斧头正向自己劈头砍来。

“嘘——”大卡洛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收工了,你开得起那样高的工钱吗?”

“要下地狱的!哥哥。”小卡洛斯哭喊道。

“别娘娘腔啦,你以为这里是天堂吗?”大卡洛斯往山谷深处望了望,确信今天再没有人来领工钱了,才长长嘘了口气。“老弟,不要忘了他们是干啥的,我们又是干啥的,更不要忘记是什么让·过上体面的生活。妈的,你什么时候才不像个童子军啊?”

小卡洛斯跪在地上,双手捂紧了自己的脸,“上帝啊!是谁他妈的想到要在这里修铁路的啊?是谁他妈的设计的这桥啊?”

从那天以后,小卡洛斯就噩梦连连,那些铺垫在人字桥下面山谷间的尸骨,在他的梦里地狱之火一般燃烧。小卡洛斯想知道的是:带给别人地狱之火的人,什么时候会引火烧身。

南溪河谷前面的大雾山是一座经常被云雾紧锁的大山,那些厚重的云雾远看是白色的,近看是灰色的,走进去后却变成黑色的了。在那笼罩一切的神秘云雾里,据说隐匿着各路鬼神以及人间的英雄好汉。但法国铁路公司的设计者们不相信这些东方人的说辞,他们的眼里只有等高线、路基、桥梁、隧道。他们在古老的土地上逢山开路、逢水架桥,法国人的铁路不会因为一座有雾的高山而改变自己的方向。

但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一连串的雷声在大雾山的云雾深处炸响,那是这些走遍了世界各个角落的洋人工地主任们从没听见过的大雷。它们不是像从山坡上滚下的巨石,也不是像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炸弹,而是从地下如火山喷发般地爆炸开来,沿着铁路线一路爆炸开去,响彻大地。古老的大树被连根拔起,阴森的山谷飞沙走石,连浓雾也被它炸得改变了模样,从乳白色变成灰色,再变成黑色。然后,那轻飘虚幻得如中国劳工命运一般的云雾,令人奇怪地抱成一团,像龙卷风一样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