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神力的容器 读《歌德谈话录》(第2/4页)

认识自己——发展自己——实现自己,这是一条一以贯之的路,也是天赋人权。这个歌德在170年前就再三强调的常识,到现在,却被讥讽成偏激。他们说,要全面发展。他们的说法振振有词,距离人性已经太远。全面发展,无非要把五根指头折磨得一样长短。那时,天赋何在呢?青春何在呢?斫丧一个人的性灵和天赋,就是对他最大的犯罪。歌德对爱克曼的告诫有着极深的内涵,而我囿于现实,只能作低浅的发挥。这不能不是我的悲哀。歌德说:“说到究竟,最大的艺术本领在于懂得限制自己的范围,不旁驰博骛。”懂得限制自己的范围,也就是清醒地认识了自己,从而回到了歌德所心向往之的古希腊人的箴言中。

拜伦

据说拜伦在去希腊前,给歌德写了一封信。歌德很快回了信。一年后,拜伦死在希腊。他们一生中仅有一次书信交往。而歌德时常在谈话中提起拜伦,对拜伦的诗才怀有深深的敬意。1827年7月5日,歌德说:“除掉拜伦以外,我找不到任何其他人可以代表现代诗。拜伦无疑是本世纪最大的有才能的诗人。他既不是古典时代的,也不是浪漫时代的,他体现的是现时代。”

对拜伦的狂热、愤怒、放荡不羁,对这些形成拜伦诗歌气质的因素,歌德却给予嘲讽。他将拜伦的大部分表否定态度的作品称为“被扣压的议会发言”。理由是拜伦在议会里很少发言,唯有把对国家的愤怒发泄在诗里。在1825年歌德对爱克曼第一次谈到拜伦时,他就说拜伦“太无自知之明了”,对拜伦发表文章得罪文坛上一些最杰出的人物,对教会和政府进行攻击都表示了反感。当然,他不会,他见到皇族会彬彬有礼地退到路旁。

拜伦反抗一切不合理,而歌德享受一切合理。他说拜伦“本来享有完全的人身自由,可是他自觉是关在监牢里”。这简直是对拜伦的侮辱!歌德的天才在他讥讽拜伦时仿佛消失殆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老人。拜伦死于自己的自由理念,死于对人世的厌倦。对这令人惊心动魄的悲剧,安享着自己那份自由的歌德当然不会理解。

自由

谈论拜伦时,歌德讥讽拜伦“什么地方他都嫌太逼窄……在他看,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监牢”。两年后,歌德正面谈到了自由,他说:“自由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自由,只要他知足。”重点落在了知足上。的确,不渴求,不向往,安于现状,也就不会愤怒,不会焦灼,不会如笼中猛兽般暴躁不安。在一种平和而满足的心境中,与周围的一切安然共处。这是一种安逸的状态,奴仆也能获得。我看不出它与自由有什么关系。歌德的下一句话更是叫我为他汗颜:“多余的自由有什么用,如果我们不会用它?”自由是一种状态,一种开阔的境界,那有什么实用性可言?歌德进而说道:“我们大家都只能在某种条件下享受自由。这种条件是应该履行的。市民和贵族都一样自由。只要他遵守上帝给他的出身地位所规定的那个界限。贵族也和国王一样自由。他在宫廷上只要遵守某些礼仪,就可以自觉是国王的同僚。”他在谈论秩序和等级,哪里在谈论自由?按照歌德的说法,一个被锁在笼子里的奴隶也是自由的,因为“这种条件是应该履行的”,他还有呼吸的自由。人人平等,人人自由,只要履行条件。歌德的话娓娓动听,却无疑会导致严酷的专制。

我相信追求自由是人类最美好的天性和梦想之一,而能否把自由作为一种核心的追求,一直是我绕不开的难题。抛开歌德式的伪自由,在无限追求中,人性中的骄横、贪欲、放纵、冷漠……也会随之无限地扩展,并将心灵束缚。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魔鬼,自由也许是伸向它的暗道。许多人在追求自由的途中,陷入了虚妄与虚空中。我想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是不配追求自由的。他只会以此为幌子,与魔鬼同流。我们必须对某些东西存在敬畏,比如星空,比如爱。以此作为内在支撑,自由才不会成为放纵的另一个名字。

道德

康德说:“我们对两样东西必须深深敬畏,一是头顶的星空,一是心中的道德。”我在少年时得知这句话,对之深深震撼。道德在我心中从来是条条框框的清规戒律。康德却告诉我们,它和我们头顶的星空遥相呼应,它们都以自身神性的光辉照亮我们。道德在康德眼里,显然不是人为的,它令人们充满内在的光辉,充满高贵的力量。

歌德也对此深怀敬畏。1827年4月1日,他说:“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道德也是从上帝那里来的。它不是人类思维的产品,而是天生的内在的美好的性格。”我发现我所深深热爱的作家作品里都充盈着光辉而博大的道德感。如托尔斯泰、托斯妥耶夫斯基、雨果、霍桑、纪伯伦、鲁迅……道德感在他们那儿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如对平等、朴素和生命的热爱,对自身灵魂的拷问,浓重的忏悔意识,对现实透彻入里的鞭策,自虐般的精神重压……丧失了道德感的作家,即使拥有再高的天赋和才能,也写不出令人长久震撼的作品。道德来自天上,而戒律和教义来自人间。对此歌德有这样的议论:“道德方面的美与善可以通过经验和智慧而进入意识,因为在后果上,丑恶证明是要破坏个人和集体幸福的,而高尚正直则是促进和巩固个人和集体幸福的。因此,道德美便形成教义,作为一种明白说出的道理在整个民族中传播开来。”我相信这是戒律的由来。而对现实中许多不能“促进和巩固个人和集体幸福的”,莫名其妙而蛮不讲理的条条框框,我将其称之为伪道德。它们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下,来自魔鬼的火焰。一个年轻人喊出“我不相信”,一个年轻人吼出“我一无所有”,我理解他们的激愤,而在一无所有的废墟上,照样会有星星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