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10页)

“笃笃笃!”父亲敲了敲门,没人回应。“咚咚咚!”

“砰砰砰!”

“吱——”门开了。

“敲啥敲?敲破了门你赔啊?”门一开,未见人出,先听到了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待父亲清醒过来,一个黑黑的大脑袋已探出门外,那个脑袋高出父亲的脑袋还要多。

“你就是李仕途吧!你小子,真是癞蛤瘼啊!不可能!我宁愿让我妹妹烂在家里也不让他嫁给你个‘地矬子’。好!这个且不计较,你没数啊,想害死我们啊,你家里有个大麻疯,你怎么不说啊!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啊!滚!以后再来我把你扔出去。”黑黑的大脑袋下四方脸闪出狼狗一样的咆哮。话完没等父亲一句话,门就“哐啷”一声紧闭,震得门楼上面灰尘簌簌下落。

父亲怅然而回,几天吃饭香辣无味。

一日中午,王瘸子送完饭,偷偷告诉父亲:“王莲在食堂帮着做饭,他让你今晚上去村西头等她。”

晚饭后,父亲向领队的北小沟村的大队长宋宝发请了假。下山的路很平整,父亲急走,磕磕绊绊的,第一次感到路好别扭。

月光冷清清地照在薄雪覆盖的大地上,似明似暗,给人一种凄凄惨惨的感觉。冬天的人们没事的都躲在家里,唯有能远远听见大炼钢铁的人声鼎沸。偶有夜鸟啾啾飞过,点缀着村庄的夜晚。父亲老远就看见姑娘的身影了,头扎一块四方围巾,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着,天虽然很冷,但她还是保持着姑娘的矜持,静静地站在雪地里。父亲走近了,能感受到姑娘温热馨香的呼吸,带着低声的啜泣。

“你怎么样?大哥让你出来了?”父亲打破了沉默。“只要我答应他了,他还能不让我出来?”姑娘说。“那怎么办?你大哥是不同意了!”父亲幽幽地说。

“大哥肯定不同意了。你也不告诉我你四弟得麻风病的事情,我大哥一打听就知道了。本来他就不同意,加上这事情,更是火冒三丈。”姑娘埋怨说。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也闷在心里,没法告诉你,我们一家被这事情实在折腾苦了。”父亲说。

“我们私奔吧,到哪里都行。你让我嫁给你到你村,那不可能,家里有个麻风病人,我一辈子怎么抬起头来啊?我怎么也接受不了。”姑娘说。

“可我们手头分文没有,出去饿死啊?你不知道,我是经历过流亡的滋味,不要出去,出去活不下来啊,这我有数。再说,我还有个弟弟,撇下他怎对得起我死去的父母?”父亲说。

“我也知道和你出去真活不下来,可没别的办法了。反正你们村我不去。”姑娘啜泣声由低变高。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起风了,卷起地上残雪钻进父亲裤腿里,父亲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姑娘在啜泣中,突然扑在父亲怀里哭起来。父亲手足无措,慌乱中反而抱得姑娘更紧了。

“我们分手吧!”姑娘满眼泪珠,如梨花带雨,从父亲怀中挣脱出来扭头跑进了黑暗中。

父亲在黑暗中黯然伫立着,看着姑娘那倩影在风夜中消失。

以后,父亲听村里队长宋宝发说这姑娘与一个男的真私奔跑到辽宁去了,气的他大哥把家里摔了个昏天黑地。再以后,他大哥收到了姑娘道歉请求原谅的信,还有两口子和一个胖小子三口人偎依在一起的幸福照片,他大哥看得直流泪。再以后,姑娘从辽宁给她大哥介绍了一个丧夫的女人,他大哥也去辽宁了。

冬日好短,父亲就在这短短的冬日结束了他短短的爱情,一直到八年后遇见了母亲。

就在这山花烂漫多情、飞蝶双舞争欢的1966年春天的一个傍晚,父亲满脸石灰从生产队石灰窑收工回来,刚到自家大门口,看到南边降嵋山上挪下一个人来,走近了,是两个人,一个妇女,背上还有一个孩子,手里还挎着一个装满野菜的筐子。父亲左眼小时候病毒性角膜炎失明,只有右眼能视物。等那妇女走近了才看清是东头死去的王友家里,也就是两年前父亲、五叔去送四叔到幸福村路上碰到的那个妇女。

两年过去了,父亲发现她额头上添了几道皱纹,34岁的人看上去已是风霜满面,苍老许多。

那妇女说:“我们一起过吧!我实在活不下去了!”说完,她就哭起来。

这是两年来那妇女和父亲说的第一句话,这也算是父亲和母亲谈恋爱的第一句话,是母亲向父亲求爱的第一句话,是在那个年代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母亲无法用苦泪和现代人恋爱方式表达的求爱的第一句话。当父亲告诉我母亲当年说的这句话时,我第一反应是好笑、平淡,这就是母亲和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啊,第一次说话能这样说啊,继而感觉可亲、可敬,多么朴实、直率、坦诚、真实的母亲!最后的感觉是伟大神圣。母亲在说这句话时,其实已经对父亲观察两年了,两年的结论得出了对父亲的可信。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一个女人要养活三个孩子,母亲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为了孩子继续活下去,选择了父亲。某种程度上讲,是先为了孩子活下去,后考虑自己的生活。从他们以后磕磕绊绊接近50年的生活,也证明了这一点,至少我感觉他们的感情不是那么深,但也不是过不来,他们是为了一个大家庭而什么都能容忍的一对老人。他们的50多年磕磕绊绊打打闹闹的感情生活,直接影响了我以后的婚姻。所以我以后婚姻的破裂不能完全怪她,也要怪我,从我这儿,还要追究到我从小生活的大家庭,一个由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和父亲结合又生了我和弟弟组成的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