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我村离安丘城大约有25公里,父亲就光着一双脚丫一步一步地量着去看老爷爷。那时父亲才9岁,就自己摸索着去了。以后不知多少次,父亲一直用脚量着这25公里。

老爷爷信基督,一开始在安丘城西的一个教堂里住着,无非就是给鬼子画些漫画,或由一个伪军跟着老爷爷做些墙皮画或用大刷子写些墙皮大字,而那些墙皮大字不过是“大和万岁”“皇军万岁”之类的口号。

不过日本鬼子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们用老爷爷做宣传工具的同时,大街上会间或地不断出现反日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是中国人,攻打日本佬!”“团结起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日本鬼子西尾利行、小笠原等驻安丘头目多次组织人暗查,就是没有查到这个或这伙偷贴传单的八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月黑风高时,有那么一个老人在为抗日尽他微不足道的力量,虽然他白天违心地被逼着为他们做事。那字迹实际出自一人之手,但与老爷爷的大相径庭,因为他们不知道老爷爷左手也能流利写字。

“孩子,你怎么来了?”老爷爷一看是父亲,很是吃惊,毕竟是这么小的孩子。

“老爷爷,家里没的吃了,我爷爷让我来找你。”父亲见了老爷爷就哭。

老爷爷把父亲揽过来,爱怜地拍着父亲。

“孩子,我在这里也没办法啊!这里毕竟对村里有好处。”父亲在老爷爷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倒是能饱腹度日,但他想家,于是又回到村里。

爷爷看父亲回来了,问清楚老爷爷那边的情况,倒也放心了。

过了几天,父亲还是恋家,不想再去安丘了。爷爷见劝说不动父亲,就用巴掌打我父亲。父亲看挨打了,围着磨转,躲爷爷的巴掌。

“小子,不是我不让你在家,你在,家里实在是不够吃啊!”爷爷一边围着磨追他,一边叹气。

最后父亲拗不过爷爷,还是去了安丘。到了城西教堂,父亲发现老爷爷不在那里了,就问那长老。据父亲叙述说那叫长老,我也搞不清教堂里什么职位是长老,大概就是教堂里负责监督的人。长老说:“那老人去新民会[2]了。”

父亲到了城南,找到日本鬼子成立的“新民会”,门口是持有三八大枪的哨兵,好在哨兵对父亲这样的小孩也不过问。进去后父亲在一个阁楼上找到了老爷爷,老爷爷正在午睡。

父亲把老爷爷喊醒,老爷爷一看父亲来了。

“孩子,饿了吧?”老爷爷赶紧拿出一个米饭团子给父亲。

父亲说那是他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吃大米,吃大米团子,刚着好吃(很好吃)。父亲于是又跟着老爷爷在一起混吃的。

“老爷爷,你为什么不在教堂里了?”老爷爷没有回答,是不是与他晚上出去发反日传单有关呢?他也不敢肯定,不过日本人倒真没拿他怎样。

有老爷爷在这里给鬼子干活,村里安稳多了,日本鬼子倒是很少骚扰我村,不管怎么说,乡亲们总算还是有点平安。

据史载:1939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日拂晓,驻县城日伪军扫荡西南山区,在辉曲村杀害群众7人,烧毁房屋20余间。五六月两次进山扫荡,闯进李家沟村杀害群众6人,烧毁房屋500余间。腊月里,日军飞机又轰炸李家沟,炸死两位老人,炸毁房屋10余间。日本鬼子进山扫荡,我村是必经之地,有老爷爷在,村里倒没有受到鬼子蹂躏。因为这些鬼子都是安丘来的,他们都知道这村有一个大画家。

老爷爷是1940年回村的,再也没去新民会给鬼子做事。老爷爷是老了,瘦骨嶙峋,举步维艰。他知道为什么老得这么快,他又巴不得这样,不用给鬼子做事了,不管怎么说,他是暂时从日本人那里解放了。但他颤抖的手没法再泼墨挥毫了,只能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看着斜阳残草,听着蛙鸣蟀叫,看着那降媚山上飘着膏药旗的碉堡,沉思在老槐树下。

“仕昌啊,你不能这样,你能看着那东西在我们祖宗的山上飘吗?”他告诉大爷。大爷心里很明白。

老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李效文,一个是李效德,都是憨厚老实的庄户把式。效文有一个儿子叫李仕光,效德只有一个女儿。仕光和父亲年龄差不多,但没有继承老爷爷的秉性,孟久老爷爷的学问和绘画才能也没有得以相传。老爷爷最器重的还是我大爷仕昌,虽然不是他亲孙子。

没想到,老爷爷对大爷嘱咐的话,竟是遗言,等着大爷去完成。

几天几夜后,老爷爷就听到了家里梧桐树上乌鸦在凄厉地叫。“乌鸦头上过,无灾必有祸。”《诗经·邶风·北风》曰:“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我们当地有个风俗,有乌鸦或猫头鹰叫是很不吉利的,是要死人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