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第3/6页)

“早分了,不过我那女朋友跟杨丽长得一模一样,你信不信?”老梁松了松肩膀上的背带,那两条背带紧紧地勒着他的双胛骨,我估计里面有了血印。他说,“走走,坐下慢慢跟你说。”

这次我没有再拒绝,松开了双脚,仿佛拔下了两枚钉子,我感觉身上的血液循环加快了些,暖意回来了。

茶馆就在呼童街边上,从一个小弄堂拐进去,逼仄的道路走十几步就拐一个弯,每次拐弯都别有洞天,道路两旁开满了书画装裱店,扑面而来的不是艺术气息,而像个加工厂,偶尔有几个装裱的人,头上戴着鸭舌帽,手里拿着卷尺和刻刀在比划。

老梁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说:“路的曲折复杂程度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啊。”老梁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淡淡一笑说:“等下泡上茶,你更有体会了,茶这东西,上了年纪才慢慢开始喜欢,哪个血气方刚的人喜欢茶道?一道道地泡,年轻人看着心急,没这个定力。”

我觉得老梁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尤其是茶道慢条斯理、细水长流的劲,让人有一股讲述的冲动,难怪古代说书人都选择这样的地方。再说我跟老梁多年未联络,需要这样文火慢慢炖的地方才能续上原来的脉络。

一壶茶下肚,我也变得心平气和起来,老梁用迷迷瞪瞪的眼神看着我,他说:“我知道你们都惦记杨丽,当初真不该跟她在一起。她是我的初恋啊,初恋如果不得善终,一辈子都走不出初恋的阴影。”

“你们好端端怎么分了?”

“好什么呀,学校虽然像个监狱,至少封闭,走出学校后,那跟走出一片荒漠一个样,人长了见识后可怕啊,她吵着要去深圳,我不想去,去那么开放的地方我心里没底啊,后来她一个人去了,我们就这么断了。”

“她去深圳干吗?”我突然发现自己问这句话,有点失去了底气。

“可能做小姐吧。”

这时候,服务员过来给我们加水,她大约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一边加水,一边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我和老梁两个人很默契地自动停止了谈话,我盯着茶壶,看到里面的茶叶像羽毛一样上下浮动着。等服务员走开,我问老梁:“那你跟后来的女朋友怎么好上的?”

“几年以后,无意间碰到了杨丽在深圳的朋友,她跟我透露杨丽去了藏区。听到消息,我从一具行尸走肉一夜复活,当时天真地以为藏区跟一个江南小镇一样小,去了那里我懵了,真的有种天下很大,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感觉。”

“然后就遇上了你后来的女朋友?”

“还早着呢。我就在广场上逛,那段日子,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是找人群扎堆的广场,那里很少下雨,每天都是蓝得头晕的大晴天,在人群里看各种各样的人,没有一张熟悉的脸。我发现那里也有很多像我一样的闲人,什么事情都不干,每天都在广场上晒太阳,晒到肚子饿了就回去。我身上带的钱在某一个午后彻底用完了,那时候还是恍惚的状态,等清醒过来,有一阵心里慌得厉害,就感觉被遗弃在另一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

“那后来怎么办?”我送到嘴边的茶停在了那里。

“后来我就坐在广场里当乞丐,起初以为乞丐是很容易的,其实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们那里有一个乞丐终日盘腿坐着,两条腿用一块粗布盖起来,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已经看不出高原红,就是一张皲裂的老树皮,我以为他是祖父辈的,一问年纪,竟然四十刚出头。起初我不乐意坐在他旁边,两个人并排一坐,显然我是游手好闲,有大把劳动力剩余的。后来他看我要不到钱,冲我招手,分给我他碗里要到的钱。我后来坐到了他身边,你猜怎么样?”

我看到屏风那边有人站起来,走了,我说:“他赶你走了?”

“不是,我闻到了一股味道。”老梁的鼻子皱了皱,仿佛那股味道一回忆起来就会在跟前飘荡似的,看样子不会是一股好闻的味道。

我说:“出汗味?”

老梁不屑地说:“要是汗味我也不会这么排斥了,那是一股让人无法靠近的臭味,虽然我没闻到过尸体腐烂的味道,但我断定就是那种味道。后来证实我的猜测没有错,他把盖在两条腿上的布掀开了给我看,我看到两条已经严重腐烂的腿。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会很痛,我问他痛吗?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总是笑嘻嘻的?他说他全家都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当时车上只有他一人幸存了下来,难道能活下来,就不应该笑吗?”

空气骤然间凝固了。老梁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是重重叠叠的古建筑,那些马头墙上的瓦片跟鱼鳞似的,看着就让人发呆。我给老梁倒上茶,他拿起杯子,跟喝酒一样,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茶杯的底座敲在桌子上,那声音大得有些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