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教我跳舞吧(第4/6页)

他纵身一跃,手和脚仿佛变成了翅膀,飞向天空,又俯冲下来。当他飞腾半空,在蓝天背景下,看上去就像个年老版的叛逆天使。左巴的舞充满挑战、执拗和叛逆的气息,仿佛在呼喊:“万能的上帝,你奈我何?你除了杀死我外,还能怎样。你杀了我吧,我不在乎。我愤怒,我说出所有想说的话,我还来得及跳舞,我再也用不着你了!”

看着左巴跳舞,我才第一次了解到,人可以对抗体重到这种程度。我赞美左巴的耐力、灵活和豪迈。左巴的脚步踩在卵石上,迅猛而灵巧,在沙滩上狂野地写下人类的历史。

他停了下来,出神地看那倒塌的架空索道。太阳西下,影子拖长。左巴瞪大眼睛,仿佛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他朝我转过身来,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我说,老板,”他说,“你看见这东西放出来的火花吗?”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

左巴向我扑过来,拥抱我,亲我。

“你也笑了,老板!好样儿的,小伙子!”

我们笑着,在卵石滩上打闹了好一会儿,然后躺在地上,搂抱在一起睡着了。

天亮时,我起来,沿着海边匆匆进村。我的心跳个不停,有生以来还很少这么快活过。这不是一般意义的高兴,而是一种崇高、荒谬甚至无法解释的喜悦。它不合常理,甚至与任何理性都相悖。我失去了所有的钱、工人、架空索道、翻斗车,我们建了一个运煤专用的小港口,而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运出去,一切全完了。然而,恰恰在此时,我体验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获得解放的感觉。

当诸事都不顺的时候,或许正是考验我们灵魂的时刻,考验它是否有耐力和真正的价值,这是何等快事!仿佛有一个看不见脸的全能敌人——有人称之为上帝,另一些人称之为魔鬼——向我们扑来,要把我们打倒。而我们仍岿然屹立。每当表面上被打得落花流水而内心却大获全胜时,一个真正的人会感到自豪和无法言喻的喜悦。来自外部的灾难,将会变成至高的欢乐。

我想起左巴某个晚上告诉我的事:

“有天夜里,马其顿山上大雪纷飞,寒风呼啸,摇晃我住的小屋,要把它推倒。我呢,事先就把小屋加固得结结实实。我一个人坐在暖和的壁炉前,笑着向风挑战说:‘你进不来,我不给你开门。你吹灭不了我的火。你没法儿叫我倒下来!’”

这段话教我懂得了应该如何为人,懂得了如何面对强大盲目的欲望。

我在海边奔走,对着那看不见的敌人大喊道:

“你进不到我的灵魂里来,我不给你开门。你吹灭不了我的火,你没法儿叫我倒下!”

太阳还没照到山顶,在天空和海上,蔚蓝、浅绿、玫瑰红、珍珠白各色交相辉映。橄榄树林里,鸟儿醒来,在阳光中沐浴鸣叫。

我沿着水边走,向这荒凉的海滩告别,把它铭刻在心里,带走记忆。

我已体验了所有在这海滨上的欢乐。和左巴一起生活,开阔了我的心胸,而他的话语使我心绪平静。这个人,用他可靠的本能的直觉、鹰隼般原始的目光,找到了所有捷径,轻松地达到了奋斗的顶峰—— 自由。

一群男男女女,携带着满满的篮子和大瓶酒走过。他们要去庆祝五月的节日。有个胸脯过早隆起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从我面前经过,边唱歌边跑上一块高高的岩石。一个脸色苍白、怒气冲冲、蓄着黑胡子的男人在她后面追赶。

“下来,下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喊。

那小姑娘两颊泛起红晕,抬起双臂交叉放在脑后,慢悠悠地晃动着汗淋淋的身体,继续唱她的歌:

开着玩笑跟我说,

撒着娇跟我说,

跟我说你不爱我,

我才不在乎。

“下来,下来……”黑胡子男人再次声嘶力竭地喊,既像恳求,又像恐吓。

他猛地往上蹿,抓住姑娘的一只脚,紧紧地抓着。小姑娘仿佛就等着这粗暴的一招,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加快了步子,所有这些欢乐的表演却让我感到痛苦。老歌女的形象在脑海中涌现,肥胖、香喷喷、饱尝热吻、长眠地下。她必然已经肿胀、发青、皮肤破裂……我悲哀地摇了摇头。

进到村口,碰上正准备吹喇叭的邮差。

“有你一封信,老板。”他说着把一个蓝色信封递给我。

我认出那清秀的字体,高兴极了。

我快速穿过村子,走进橄榄树林,拆开了信。信简短、急迫,我一口气读完了:

我们到达格鲁吉亚边境,逃脱了库尔德人的魔掌,一切顺利。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一句很古老的格言说:幸福就是履行义务,义务越艰巨,获得的幸福越大。我现在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因为我们切身体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