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儿女都是神(第3/4页)

他站了起来,眼泪盈眶。

“我没办法,老板,”他说,“我得走上山,走下山,两三趟,累得精疲力竭,心才能稍稍平静些……该死的寡妇!我真想为你唱哀歌。”

他冲了出去,朝山的方向飞奔,在黑暗中消失。

我上床躺下,灭了灯。我又一次以我那可悲的习惯,把血、肉和骨头从现实中抽掉,使之变成抽象的概念,并使之与宇宙规律联系起来,直到得出“所发生的事乃属必然”这样一个可怕的结论。因为这对宇宙的和谐有利,我终于得出了最后的最糟糕的结论: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寡妇被杀的情景进入我的脑海—— 这若干年来惯于化毒液为蜜汁的蜂窝—— 使它陷入慌乱。但我的哲学体系立刻接纳了这可怕的局面,用抽象和诡计把它包围起来使之无害,就像蜜蜂用蜡把偷吃蜜的饥饿雄蜂封闭起来一样。

几小时后,寡妇安详地微笑着并变成符号躺在我的记忆里。她在我心中已被蜡封住了,再也不会使我惊惶,不会扰乱我的头脑。白天发生的骇人耳目的事件,在时间和空间里延伸,与过去的伟大文明合为一体,文明与大地的命运合为一体,大地与宇宙的命运合为一体。如此这般,再回到寡妇身上,我发现她已屈从于大千规律,平静、安详地与杀她的人修好。

对我而言,时间显示出了它真正的含义:寡妇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死去,而一个爱琴海文明时代的梳着鬈发的克诺索斯[1]姑娘,死于今日清晨。

我沉沉入睡。像被死神抓住了一样,有气无力地坠入黑暗中。

我不知道左巴什么时候回来,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回来过。天亮后,我才看见他在山上,向工人们喊叫,大发雷霆。

他们无论干什么,他都不满意。他开除了三名工人,自己拿起镐来,在他为树立支架划出的路线上清除荆棘和岩石。他爬上山,找到正在砍松树的伐木工人,大声谩骂。其中一个人笑着咕哝几句,左巴就朝他扑去。

晚上下山时,他已衣服破烂、疲惫不堪,在海滩上靠近我坐下,几乎张不开口。当他终于说话时,光谈木材、铁缆和褐煤,像个贪婪的承包商,急于把当地劫掠一空,极尽榨取之能事。

我到了需要做自我安慰的时候,正想开口说寡妇的事,左巴伸出一只大手捂我的嘴。

“住嘴!”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不吭声了,感到惭愧。我心想,这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热血沸腾、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在痛苦时,他流下真挚的热泪;幸福时,他不会用形而上学的细筛把欢乐过筛而使之失去真味。

就这样三四天过去了。左巴顽强地工作,气都不喘一口,不吃不喝。他变瘦了。一天晚上,我跟他说到布布利娜太太还在生病,医生没有来,她在幻觉中喊过他的名字。他紧握拳头。

“好啦。”他说。

第二天拂晓,他到村里去,很快就回来了。

“你看见她啦?”我问,“她怎么样啦?”

“她没有什么,她快死啦。”

说完,他又上山去了。

晚上,他没有吃饭,拿起手杖打开门。

“你去哪儿,左巴?”我问他,“上村里去吗?”

“不,我出去转一圈就回来。”

他迈着坚定的大步,朝村里走去。

我累了,躺在床上。我的脑子又开始对人世做起一番回顾,往事和悲伤涌上心头。我的思绪飞到最遥远的地方,而后又终于回到左巴身上。

“万一他在路上遇到曼诺拉卡斯,”我心想,“这个狂暴的克里特巨人就会向他扑去。听说这些天来,他一直憋在家里。他觉得没脸在村子上露面,还说要是他抓住左巴,要把他碎尸万段。而且昨天半夜里,一个工人还见他带着武器在木屋周围转悠。要是今晚他们碰上的话,肯定会发生一场厮拼。”

我猛地起身,穿上衣服,朝村子的方向赶。夜色溶溶,空气湿润,野丁香喷吐芳香。过了一会儿,我在黑暗中辨认出左巴的身影。他似乎很累,慢慢地走着。他不时停下去,抬头看星星,侧耳静听,然后又加快脚步向前。我听到他的手杖敲击石头的声音。

他走近寡妇的花园,空气中弥漫着柠檬和忍冬的花香。这时,从园子的橘树那里传来像清泉流水般令人心碎的夜莺歌声。左巴停下脚步,他也被这柔美的歌声迷住了。

突然,围篱摇动起来,锋利的苇叶像钢片似的沙沙作响。

“喔!”一个粗野的声音说,“老混蛋,我到底找着你了!”

我愣住了,我听过这声音。

左巴向前迈了一步,举起手杖,又停住了。

在星光下,我能看清他们两人的每个动作。

身材高大的家伙一个箭步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