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五年算什么(第3/4页)

这时,我们后面的老妇人像一头被链子系着脖子的恶狗闷声嗥叫,但没吐出一个字来。

“那里就是修道院。”老人伸出手,指着说。

这座颜色洁白、光辉闪烁的小修道院建在海边的两块巨石中间。寺院的中央是教堂的圆屋顶—— 新近粉刷过,小小圆圆的,像女人的乳房。教堂周围有五六间蓝色门的修女小屋。院子里有三棵参天柏树。沿墙是一些花朵盛开的忍冬。

我们加快了步子。唱诗的优美声调正从祭坛间开着的窗户传出来,含盐的空气中飘荡着安息香的芬芳。半圆拱腹下的大门正对着遍地黑白卵石、香气扑鼻、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敞开。沿墙的左右两侧种着一排排迷迭香、荣乔栾那和罗勒盆花。多么宁静,多么优美!现在,太阳西落,在白石灰粉刷的墙上撒上了一层玫瑰色。

热烘烘的小教堂里光线昏暗,散发出蜡烛气味。善男信女在香烟缭绕中挪动。五六个身上紧裹黑袍的修女用甜美的高音唱着 “全能上帝”的圣歌。她们不断地跪下,人们可以听到她们的黑袍下摆发出像鸟翅膀似的沙沙声。

我已多年没有听到圣母赞歌了。在我少年的叛逆时期,每经过一座教堂,胸中都充满愤怒和蔑视。随着岁月流逝,我变得温和了。我甚至不时地参加宗教节日活动:圣诞节、斋戒前夜的祝祷仪式、复活节。我高兴地看到在我身上潜在着的童心又复活了。野蛮人认为,一种乐器一旦在宗教仪式中不再使用,就失去神力而只能发出一些悦耳的声音。同样,宗教在我身上降格:它变成了艺术。

我走到一个角落,靠在被信徒们的手摸得像象牙一样光滑且亮晶晶的长排座椅上。我听着,陶醉在时代久远的拜占庭赞歌中:万福玛利亚!凡人的心灵达不到的绝顶!万福玛利亚!连天使的眼睛都看不到底的深渊!万福玛利亚!纯洁无瑕的新娘,啊,永不凋谢的玫瑰……

修女们头向前,匍匐在地。她们的长袍下摆再一次像鸟翅膀似的沙沙作响。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飞过,仿佛长着带有安息香气味翅膀的天使,手拿合拢的百合花,歌唱着美丽的玛利亚。夕阳西下,我已记不清是怎么走到院子里来的。我和女修道院院长以及两位修女站在一棵最大的柏树下。一位见习修女递给我果酱、清水和咖啡。我们平静地交谈起来。

我们谈论圣母玛利亚的奇迹;褐煤;春天到了母鸡开始下蛋;修女尤多西娅患癫痫,她常在教堂的石板上摔倒,像条鱼似的颤动、口吐白沫、咒骂、撕破自己的衣服。

“她今年三十五岁,”院长叹着气说,“不吉利的年岁,日子不好过。愿殉难圣母慈悲,她一定能恢复健康。过十年十五年,她就会好的。”

“十年,十五年……”我不禁惶恐,低声说。

“十年十五年算什么,”院长严厉地说,“想一想永恒!”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永恒就是在流逝的每一分钟里。我吻了院长又白又胖散发着供香味的手,走了。

夜幕降临,两三只乌鸦匆忙归巢。猫头鹰从树洞里飞出来觅食。蜗牛、毛虫、蠕虫和田鼠从地里爬出来供猫头鹰果腹。

神秘的蛇咬住自己的尾巴,缠住了我。大地生下儿女,把他们吃掉,又生下,再吃掉。如此绝妙的循环。

我环顾四周。天黑了,最后的村民都已离去。一片寂静,没有人看得见我。我脱掉鞋子,把脚浸在海水里。我在沙地上打滚。我需要用赤裸的身子去接触石头、水和空气。女院长说的“永恒”那个词使我恼火,感到像有一个捕捉野马的套索落在我身上。我猛地跳起来挣脱,我要赤裸着、胸贴胸地紧挨着大地和大海,切实感受这短暂的可爱的东西存在着。

“大地,唯独你确实存在着!”我从内心深处喊叫,“而我,我是你最小的孩子。我吸吮你的乳房,决不放开。你只让我活一分钟,然后在这一分钟里变成乳房让我吮吸。”

我一阵寒颤,好像又要跌进“永恒”这个吃人的字眼里去。我记得,过去—— 什么时候?还是前一年!——我曾对它热切沉思,闭着眼睛,张开双臂,想投身进去。

当我上小学时,在识字课本的第二部分里有一篇童话:一个小孩掉到井里。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城市,里边有花朵盛开的园子,一个蜂蜜湖,一座白米饭布丁山和许多五颜六色的玩具。

我越读下去,越感到每个音节都使我更深地钻进了童话里。于是,某天中午,我从学校跑着回家,急忙跑到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石井边,俯下身,看着那黝黑发亮的水面入了迷。不久,我仿佛看到了奇妙的城市、房子、道路、一群孩子和颗粒满枝的葡萄架。我忍不住了,把头伸下去,张开双臂,两脚用力蹬地,准备纵身投井。这时,我母亲看见了,她大叫一声,跑了过来,及时抓住我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