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只信左巴(第4/5页)

我没有回答他。听左巴的谈话,我感觉到恢复了原始世界的纯真。每件褪了颜色的日常事物,又呈现出它来自上帝之手时的原始光辉。水、女人、星星、面包,又回到它们最初的神秘渊源。神圣的旋风在空气中刮起。

这就是我为什么每天晚上躺在海滨的鹅卵石上,急切地等待左巴到来。他沾满一身汗泥和煤灰,从地下深处钻出来,迈着大步冲下来,像一只硕大的老鼠。我从老远就猜出他这天的工作进行得怎样,是耷拉着脑袋还是昂起头来甩着两只长胳膊。

起初,我跟他一起去。我观察那些劳工。我努力走上一条新路,关心实际工作,了解、爱护在我手下工作的人,去体验我期望已久的不再与文字而与活人打交道的欢乐。我做了一些浪漫主义的计划:一旦褐煤开挖进展顺利,就组织一个公社。我们所有的人都劳动,一切都共同所有。我们大家吃一样的东西,穿一样的衣服,像兄弟一样。我在心里创建一个新的宗教,为新生活播下种子……

然而,我还没有决定是不是把计划告诉左巴。他看见我在劳工中间走来走去、询问、干预,而且总是站在工人一边,非常恼火。

他皱着眉头说:“老板,你干吗不到外面去转悠转悠,这么好的太阳。”

而我呢,开始时坚持我的做法,不出去。我提问、闲谈,了解每一个工人的情况:养活几个孩子,有没有要出嫁的妹妹和残疾老人;他们的忧虑、病痛和苦恼。

“不要这样去打听他们的事儿,老板。”左巴严肃地对我说,“你让他们说得心软了。你越是对他们同情,就越对我们的工作不利。你对他们什么都宽容……你得明白,这样下去,他们也得遭殃。老板严厉,工人们怕他,敬重他,他们就工作。要是老板软弱,他们就无所顾忌,磨洋工。你明白吗?”

有一天晚上下工后,他把镐往木板房前一扔,显得情绪急躁。

“喂,老板,”他大声说,“我请你别再掺和了。这倒好,我垒墙,你拆墙。你今天又跟他们讲了些什么?你是传教士还是资本家?你要作出选择。”

可是怎么选择呢?我抱住的天真愿望是把两者结合起来,寻求消除对立、友善起来的综合方案。既赢得现世生活,又进入天国。这想法由来已久,在我幼儿时期已萌生。我还在学校时,就和最亲密的朋友们组织了一个“兄弟友谊会”。这是我们自己起的名字。我们把房间锁起来,发誓将与不公平的邪恶战斗终身。当我们把手放在胸口上宣誓时,热泪滚滚流下。

幼稚的理想!但愿听到这些而取笑的人遭殃!当我看到“兄弟友谊会”的会员一个个成了庸医、蹩脚律师、杂货商、两面派政客、雇佣记者时,我的心都碎了。大地的气候似乎是严酷、冷峻的,最珍贵的种子都发不了芽,或被荆棘、荨麻所窒息。今天的我看得更清楚,但我并不理智。赞美上帝!我感到自己准备好了,将投身到堂·吉诃德式的冒险中去。

每当星期日,我们两人就会像要去结婚的年轻人一样打扮一番。我们刮胡子,换上干净的白衬衫,于傍晚来到霍顿斯太太家。每逢周日,她都为我们杀一只母鸡。我们三人又围坐在一起吃喝。而后,左巴把他的长手伸进这位柔情好客的女人的胸脯里,把它搂紧。夜幕降临,我们回到海滨。生活对我们来说显得单纯,又充满美好的意愿,像霍顿斯太太那样,老了,但讨人喜欢又殷勤好客。

又一个星期天,我们吃完丰盛的晚餐回来,我决定和左巴谈谈,把我的计划告诉他。结果他听得目瞪口呆,耐着性子听我说完,还不时恼怒地摇摇头。似乎我刚说出几个字,他酒就醒了,头脑也清楚了。我一说完,他便狠狠地揪下几根胡子。

“让我给你提点意见,老板。”他说,“我觉得你思想不稳定,还不成熟。你多少岁了?”

“三十五岁。”

“啊!那就永远成熟不了啦。”

他说完就放声大笑。我恼火了。

“你不相信人吗,你?”我吼道。

“别生气,老板。是啊,我什么都不信。要是我相信人的话,那我也就相信上帝,相信魔鬼了。这一整套鬼东西能把所有事都弄乱,还会给我惹来一大堆麻烦。”

他沉默下来,脱下贝雷帽使劲搔头皮,又揪起胡子,仿佛真要把它揪下来。他欲言又止,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又瞟一眼,终于下了决心。

“人是头畜生!”他用手杖猛敲石头大声喊道,“一头大畜生。对这事儿,尊贵的阁下你不懂,对你来说好像一切都很容易,可是你得问问我。我跟你说,人就是畜生!你对他狠,他尊敬你,怕你;你对他好,他就会挖掉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