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7页)

后来,我终于打断了这位迷恋于自己的教授荣耀的老同学的叙说,好歹总算把自己的请求给申述了,但隐瞒了事情真正的起因。马特维先是皱了皱眉头,仿佛吞下了一片苦药,过后,却很快地抓住了我的提议中某个让人开心的边角,而重又兴奋再次滔滔不绝地发挥起来。

“老弟,这可不是我的活儿!”他对我说道,“不错,现如今连大学生都身佩长剑,但我恪守老规矩,学者,犹如修士,武器对于他,犹如眼镜之于驴。可是为了老朋友岂能不赴汤蹈火!况且,本人压根儿就极不喜欢这帮贵族,这帮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的贵族!我们这些人是靠自己后天的勤奋一步一步地熬出个博士,可是,大公或者皇帝却把学位赏赐给这帮贵族。看来,你的那位伯爵也属于“御赐一博士”(6)之列!如果你有意让他坐到那烤肉的铁杆上去,我当然要助你一臂之力!……”

我把我所确定的谈判地点给他指明,向他说明我本人住在何处,过后,我就告辞了,马特维走出屋子,一直把我送到临街的那道门门口。当我们穿过饭厅里——这饭厅摆放着那又沉重又笨拙的老式德国家具——出乎意料地从隔壁的房间跑出来一个少女,这少女身着玫瑰色裙子,浅绿色的罩衣,系金黄色的腰带,在突然间撞见我们之后,她顿时窘迫起来,收住了脚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少女形象的标致与温柔,她那张椭圆形的、童稚的脸,这脸上那锯齿状的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对蓝色的眼睛,她那两根亚麻色的、金灿灿的发辫,这发辫盘卷在那顶白色的小包发下面——所有这些现象都使我的心不禁为之怦然一跳:我这个人,已经习惯于悲哀与痛苦的形象,已经习惯于被激情与绝望所扭曲的面孔,而眼前的这些镜头,对于我这个人,犹如那些已被判决的精灵在它们的地狱门口看到天使那一闪而过的飞行。我自己也在这心慌意乱中收住了脚步,我不知道,我是应当从她身边走过去呢,还是应当对她行个鞠躬礼,抑或开口说声致意的话儿,那马特维呢,这会儿却在一旁观看我们的忸怩不安,一边朗朗地哈哈大笑。

“妹子,这一位——是鲁卜列希特,”他说道,“好小伙子,我与你在闲暇时常常谈起的就是他。而这一位,鲁卜列希特——这是我的妹妹,阿格涅莎,当年你在我们家看见她时她还是小女孩,道道地地的婴孩,不过,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啰,你们俩何以这样愣愣地盯着对方。就像猫儿见到狗一样?认识一下吧!或许,我还可以为你们这一对做个媒。要不然就是你,老弟,已经结婚啦,是吗,你得回答我呀?”

我现在也说不清当时出于何种动机,反正当时我这样回答了他:

“您原谅我。我非常高兴能再次见到您,但我现在要赶去办一件重要的事。”

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我就赶紧走出这座房子。

我不清楚,究竟是由于这次会面的印象的作用,还是与它毫无关系,反正我的心绪很有波动,当我定睛一想,我现在要做的事是回返住处时,我立时体验到某种往外排斥的感觉,具有同种磁极的两块磁铁相遇时——如果它们被赋予性灵的话,它们自然也会体验到这种排斥感的。我觉得,与莱娜塔在一起已是难以忍受的事,看见她的眼睛,听见她的言语,与她一块儿谈论亨利希——都已是难以忍受的了。

我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许久许久地逛游着,不知何故就在一些角落里停下来,也不知何故飞快地跑到另一些广场上,但到后来,疲惫与寒冷迫使我去寻觅一个避难所,于是我走进了那出现在我眼前的第一家小酒馆,点要了葡萄酒与奶酪之后,就单独地坐到一个角落里,这小酒馆里,满座都是农民与放荡的姑娘,因为这一天是集市开张的日子,周围一片叫喊声、争吵声、斥责声、叫骂声与诅咒声,这些喧闹声终日不停息,有时还夹杂着那些结实有力的拳击声,不过,呼吸着这并不新鲜的空气,置身于醉醺醺的喧哗之中,我竟感到挺舒服。那些粗俗的、野兽们的面孔,那些粗野的、不合文法的言语,那些不体面的、很出格的举止,不知怎么竟然奇妙地与我的心灵的骚动相吻合,这环境与心绪有时还融汇成一种大合唱——那些正沉入海底的人们的叫喊与海上风暴的呼啸所汇成的大合唱。

后来,有一个瘦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小伙子坐到我这边来,这小伙子一身节日般的五光十色的打扮,他坐过来就聊开了,滔滔不绝地议论农民贫困的现状,这种议论不再是新闻,虽然它并非不是真情。他抱怨开支、代役租、罚款以及各种苛捐杂税的沉重,抱怨高利贷的掠夺,抱怨在农村中对手工艺人生产活动的禁止,他回忆十年前的那场暴乱,他议论所有这些事情时都带着威胁,那些威胁差不多都是直接冲着我而来的,仿佛我与所有这一切均有干系并且都是有罪过的。我曾试图去加以反驳,对他说,我本人宁愿自认为出身于农民,而我所拥有的均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去挣来的,不过,我的话自然全是白说,于是,我只好温驯地听着——因为不论去听什么话,反正我已是无所谓——听着我这位偶然的酒桌上的伙伴在一个劲儿地用火灾、用草叉、用绞刑架去威胁骑士们与市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