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读者朋友(第3/6页)

我们俩就这样互相砥砺、互相鞭策着在书海中寻觅,有同声赞叹的时候,也有执拗争论的时候,不论是冷意袭袭的冬日,还是星星闪烁的夏夜,我们都废寝忘食地阅读,阅读着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里可能弄到的所有书籍,渐渐地把药房的小阁楼变成了一个科学院。尽管我们俩对兹恩泰因的语法都并不十分的精通,我们却通读了不少拉丁文作者的书,甚至还读过那些在大学里无人问津、那些不论是在原著精读课还是在选修讨论课上都只字不提的著作。在卡图卢斯、马尔提阿利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的书中,我们找到了永不过时的、难以逾越的美与趣味的典范,那些典范至今还活在我的记忆之中,而在那上帝一般的柏拉图的著作中,我们窥见了人类智慧那些最隐秘最深奥的层面,虽并不是全都明白,但整个身心都被震撼。在我们这个时代所涌现的那些虽不尽完美但对我们却更为亲近的著作中,我们学会了去意识——对那些早先就活在我们心中,一直萦绕着我们的心头但无以言表的东西,加以意识。在那让人开心甚至令人捧腹的《愚人颂》中,在那十分俏皮尖刻但不论说什么都是出于好心的《聊天》中,在那所向披靡、铁面无情的《维纳斯的胜利》以及《深不可测的人们的书信》——对这些书信我们曾不止一次地从头读到尾,这些书信在整个古代典籍中也属罕见,大概也只有一个路吉阿诺斯可以与之匹敌——这些著述里面,我们看见了那些属于我们自身的、至今尚是雾一般朦胧的观点。

然而,这正是那种非常时代,一提起这个时代如今人们常常会这样说:谁要是在1523年不死去,在1524年不掉到水里去,而在1525年不被枪杀——那他就应当为这奇迹去感谢上帝。但是我们整天沉潜于同那些极为高尚的智者在书海里进行交谈,可以说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当代社会生活中那些黑色的风暴几乎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与兴趣。我们一点也不同情弗兰茨·冯·济金根骑士对特里尔的进攻(13)。某些人曾把这个济金根当作最善良人们的一位朋友来加以赞扬,可是实际上此公乃是一个有劣迹的老派人物,他出身于那些把自己的脑袋系在裤带上而去对过路人进行劫夺的绿林强盗。我们的大主教曾对这个强暴者进行了抨击,他指出弗洛尼泽尔·尼肯斯基(14)的时代已经成为祖辈的财富。此后两年,整个德国大地仿佛一下子成了撒旦的舞场,到处席卷着人民的骚乱与暴动,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人们刚刚还在街头巷尾谈论那些起义是如何被平息的,但即使在这战火纷飞兵荒马乱的两年里,我们也不曾中止我们的学业。弗里德利希这个幻想家起初还觉得,这些来势汹汹与血流成河的风暴,将有助于在我们这个国家确立更多的秩序与公正,但不久连他也确信,从那些还太粗野太无知的德国农民那儿是没什么好期待的。所发生的一切,恰恰证实了一位作家所说的苦涩之言:“当农民哭泣时,他们比谁都好;当他们高兴时则比谁都坏。”

有关马丁·路德的那些最初的流言蜚语曾在我们之间引起了一些争执。马丁·路德(15)——这个“不可战胜的异端”,在那年月在有权势的侯爵们当中已有不少拥护者。有人扬言,仿佛十分之九的德国在那些日子里都在赞扬这个人,都可听见“路德万岁”的呼声,可是后来,在西班牙,人们却说我们德国的宗教像天气一样变化无常,五月的金龟子在三个教堂之间飞来飞去。我本人丝毫也不为这种是否神赐幸福、是否身后不朽之类的争论所分心。我任何时候也弄不明白,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这样举世无双的天才为何居然对僧侣的布道感兴趣。我与当代最优秀的人们一道意识到,信仰乃存在于心灵深处,而不是存在于那些外在的表现之中,我恪守这一信条,不论在年轻时,还是在不惑之年;不论是置身于那平和善良的天主教徒们之中,还是滞留于那激动发狂的路德教派信徒们之间,我从不曾感觉到有什么窘迫与为难。弗里德利希则恰恰相反,他这个人在宗教中每迈出一步都要遭遇到那阴森森的深渊的惊吓,但他却在路德的那小册子当中找到了某种直让我发懵的参悟。路德的著述的确词藻华丽,行文不曾失去那打动人心的魅力,但我们俩各执己见,并且我们的争论有时竟衍生成争吵,让彼此都颇感委屈的争吵。

在1526年初,就在复活节刚刚过去的时候,二姐路易莎带着她的丈夫住进了我们家。有她们加入进来的生活,可让我全然无法忍受了,她们不知倦怠地把指责与批评向我倾泻过来:什么“已是二十岁的男子汉还滞留在家”,什么“父亲肩上的累赘”,什么“母亲眼前的磨盘”,没完没了。大约就在这个时候,骑士格奥尔格·冯·弗隆德斯贝格,这个以“法国人征服者”而闻名遐迩的骑士,受国王之托,来我们这个地区招募新兵。于是我的头脑中立即闪现出一个念头:去当一名自由的雇佣步兵,因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的途径来改变我自己的生活,我当时那种生活眼看着就要僵滞就要变味了,犹如池塘中那停滞过久而终会腐败的水。弗里德利希先前曾幻想我成为一位知名作家——因为我与他都曾尝试模仿我们所喜爱的作者——这一来他为我的从军而非常伤心,可是他也找不出劝动我放弃这个决定的理由。我果断而执拗地对父亲宣布,我择定军人这一职业,因为对我这个人更适宜的是箭,而不是柳叶刀。父亲呢,正如我所预料到的那样,顿时大动肝火,禁止我去想当兵这事。父亲说:“我一生都志在康复人的身体,我不愿让我的儿子把人的身体变得畸形。”购置武器与服装的钱呢,我自己的手头没有,我的朋友也没有,因此我决定偷偷地离开这个我在其中长大的家。夜间,我记得,6月5日那天的夜间,我终于偷偷地从家中出走,随身带上25个莱茵盾。我记得非常清楚,弗里德利希怎样把我一直送到那通向田野的出口,怎样热烈地拥抱我——呜呼,那可是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他悲伤地哭泣着,伫立在那棵灰色的白柳树旁,脸色那么苍白,在月光清辉的映照下,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