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也是最后的一章(第8/18页)

她许下诺言,可还是——回来了。

两个人互相解释时,安娜·彼得罗夫娜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都感到激动和尴尬,所以在跨进漆得精光锃亮的屋里时,他们都没有露出交换真实感情的意思。安娜·彼得罗夫娜斜过眼睛瞅瞅丈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生锈的斧钺下面……擤起鼻涕来,他抖动着连鬓短胡子,鼻子扑哧哧像吹喇叭一样响。仆人过来向安娜·彼得罗夫娜鞠躬表示敬意,她慈祥地作着回礼,表现出刚才在她身上不曾注意到的拘谨;她只拥抱了谢苗内奇一人,那样子好像要哭出来了;但是,当她用惶惑、惘然的目光瞅了一眼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后,她控制住了自己:她的手指伸进小手提包里,但没有找到手绢。

站在她面前台阶上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仆人投过威风凛凛的目光,他局促不安时的目光往往是这样;而在通常情况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仆人们是很讲究礼节,很古板的(除了开玩笑)。只要有仆人在场,他就始终保持平静的样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前一段时间,夫人为恢复健康到国外去了,没有出别的事,而且夫人她,瞧吧,回来了……有什么奇怪的?就这么回事——而且很好!……

其实,这里有个仆人(所有的仆人都换了,但谢苗内奇和格里什卡小子除外),他——记得,记得那时的事儿:记得当时夫人是怎样到国外去的——没有仆人事先作过任何通报,双手提了个小小的旅行包(而这一去——就两年半!);动身前——把老爷锁在房门外;出去前两天,那个留小胡子的一直待在她房里。他们的黑眼睛来客——他叫什么来着?明达里尼(人家称他蒙塔里尼(9)),他在他们家里唱些“得啦——啦——啦……得啦——啦——啦……”这样的非俄罗斯歌曲。他还不给仆人小费。

记得这档子事儿的那个仆人因为脑子里没有忘掉夫人私奔——也就是出走——的细节,感到自己有过,所以现在他特别恭敬地去吻夫人的手。要知道,他怕得要死——因为最尊贵的夫妇俩幸福地回到了漆得精光锃亮的楼里,他在这漆得精光锃亮的楼里待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瞧他们——在大厅里,他们面前由无数个小正方形木块镶嵌成的地板,像一面镜子亮晶晶地在闪耀;两年半来,这里的壁炉难得生火;这个穿廊式厅房的宽阔,使人感到不由自主的忧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更多的是锁上门,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总觉得,熟悉的和忧愁的人会从这里——跑到那里去找他;现在他在想,他——不是一个人,将来也不会是他一个人在这镶木地板小正方形上来回走动,而是……与安娜·彼得罗夫娜一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一只手臂挽着自己的客人,带她穿过大厅——还好,他用的是右手臂;左手臂——由于心动过速、心跳不稳定,像针扎似的一阵阵发痛。安娜·彼得罗夫娜引他来到墙壁跟前后,站住了,她指着那风格淡雅的水彩画,对他微微笑了笑:

“啊,还是原来那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您记得这幅水彩画吗?”

她而且——稍稍侧过头去,脸稍稍有点儿红;他的浅蓝色目光这时凝神对着两只充满蔚蓝的眼睛;于是——目光对着目光:某种亲切的、过去的、古老的、所有人都忘了的而它却没有忘记任何一个人的东西,这时公开出现了——某种这样的东西突然来到他们的目光之间。这些目光里不曾有过它,现在出现了——也不是在这些目光里,它在——这些目光之间:正如盎然春风。恳请读者原谅我用最一般化的词来表达这种目光的实质:爱情。

“您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呢……”

“在哪儿?”

“在威尼斯……”

“三十年过去了!……”

他沉浸在对雾蒙蒙的浅海湾,对在远处似泣如诉的咏叹调的回忆中:三十年前。他也沉浸到了对威尼斯的回忆中,这回忆分成两部分:三十年——以前的;两年半——以前的。立刻又因为这回忆不是时候,她脸红了,于是便摆脱了它;别的东西涌上她心头:柯连卡。刚才这两小时,她把柯连卡忘了;在这一刻前,与参政员的谈话使她忘了其他一切;但两小时前她怀着温柔的心情一直思念的,恰恰只有柯连卡。她怀着温柔和失望,因为从柯连卡那里——没有问候,也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