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也是最后的一章(第14/18页)

“你这是怎么的了,柯连卡,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奶油都没有吃……”

“啊,是的——是的……”

……

用餐后,他慢悠悠地向没有张灯的大厅走去,大厅稍稍有点儿亮,有月光和网状的路灯光照着;他在这里踏着镶木地板的小正方形慢悠悠走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和他一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从暗影——到网状的路灯光下,一步一步地走着;从网状的路灯光下——到暗影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低着头,用非常信赖、温柔的语气说着,有时像——对儿子,而有时像——自言自语:

“您知道——您知道吗,做一个有国家意义的人——处境困难。”

他们在转身。

“我对他们大家都说了:不,要促成进口美国的打捆机,不是件小事;它要比长篇大论的演说更富于仁爱……国家法教导我们……”

他们踏着镶木地板的小正方形往回走,一步一步地走着,从暗影处——到月光斜着照进来的地方。

“我们毕竟需要仁爱的原则:人道主义——是伟大的事业,它是像乔尔丹诺·布鲁诺(14),像……这样的卓越人物饱经磨难才得到的。”

他们在这里还漫步了好久。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嗓音颤颤抖抖地说着,有时伸出两个手指头抓住儿子的大学生常礼服的纽扣:把嘴唇紧贴到耳朵跟前。

“他们呀,柯连卡,都是些饶舌鬼:仁爱,仁爱!……打捆机里仁爱更多些——我们需要打捆机!……”

他随即用一只手挽起儿子的腰部,带着他往窗子那边走——走到一个角落处;边嘟哝边摇晃脑袋;他没有顾及他,他是个不需要的人:

“你知道吗——他们回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甚至难以相信自己:是啊,一切都来得这么自然——没有解释,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忏悔——在角落里说这种悄悄话,父亲的这种抚爱。

究竟为什么,他这些年?……

“这样吧,柯连卡,我的好朋友,我们更开诚布公地……”

“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一艘小轮船的发疯似的汽笛声,沿窗户尖叫着飞速而过;明亮火红的船尾灯光不知怎么斜着射向雾空;暗红色的环圈渐远渐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就这么低着头,用信赖、温柔的语气说着,有时像——对儿子,而有时像——自言自语。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从暗影——到网状的路灯光下,一步一步地走着;从网状的路灯光下——到暗影处。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矮小、秃头和上了年纪的人——由快烧尽的木炭的亮光照着,在螺钿小桌上玩起摆纸牌猜卦来;他有两年半没摆纸牌卦了。他就这样留在安娜·彼得罗夫娜的记忆里,已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在那次决定性的谈话之前,一个秃脑袋的人坐在这张小桌子旁,摆弄着纸牌卦。

“十点……”

“不,亲爱的,封死了……到了春天——瞧怎么着,安娜·彼得罗夫娜,我们是否到昙花村(15)去一趟。”(昙花村是阿勃列乌霍夫家的世袭领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已有二十年没有到昙花村去了。)

那里,在积雪、冰层和高低起伏的树林那边,五十年前——他有一次偶然犯傻差点儿被冻死;在孤零零一个人被冻僵的那个时刻,好像有谁用冰凉的手指在抚摸心脏;一只冰凉的手在召唤;在他背后——世纪已经在广袤无垠的空间消失了;而前面——一只冰凉的手正为他打开广袤无垠的空间;那广袤无垠的空间正迎面飞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

而且——瞧:它融化了。

摆脱公务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第一次回想起:小城孤寂的远方,乡间袅袅的炊烟,还有——寒鸦。于是他想起要看看:乡间袅袅的炊烟,还有——寒鸦。

“怎么样,我们到昙花村去——那里有那么多鲜花。”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再次心向神往,激动地讲起阿尔加布拉的宫殿(16)有多美来;可是她兴奋得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应当承认是离了谱,该说“我”的时候老是说“我们”和“我们”,那指的是:“我”和明达里尼(好像是蒙塔里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