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6页)

敏叹气。“永远不要低估你对死敌能做出什么。拿你父亲那样的神父爱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吧。什么话来着?啊,己所欲,施于人。这话听似不错,不过,事情其实从不会这么简单,因为,你知道,问题是,怎么知道己所欲的是什么?”

“我一点都听不懂你的话。”我说道,“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你认为我想这么待你吗?我在竭尽所能确保你不至于更惨。指挥官早就认为,我既然很想听你检讨,那么,我教育你的方式太过温柔。有一类牙医认为,用钳子拔掉所有牙齿,就能治愈牙疼。他就是这类牙医。我要你别做的事,你偏偏做了;如今落到这个境地,咎由自取。好了,你若想牙齿一颗不少离开这里,你我就得把各自角色演下去,演到让指挥官满意为止。”

“请别生我的气。”我啜泣,“要是你也生我的气,我真受不了了。”他又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你写的,你忘记了某样东西,可想不起忘记的是什么吗?”我说,我已记不起这么写过。“当然。”他说道,“人的记忆是短时记忆,不过,时间有的是。之所以安排你在这间考试室,为的就是让你记起你忘记的东西,至少记起你忘记写进检讨书的东西。我的朋友,我在这里,就是帮你发现单靠你自己无法发现的东西。”他用脚踢了踢我后脑。“都在这里,都在你脑袋里这块地方。”

“可是,这跟不让我睡觉有什么关系?”我问道。他笑了。他的笑不是学生看《丁丁历险记》时乐而发出的笑,而是那种或许有些神经质的人发出的笑。“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我为什么不能让你睡觉。”他说道,“你脑子里有个保险箱,里面藏着你最后的秘密,我们须打开这个保险箱。让你醒着时间越长,越可能打开它。”

“可是,我一切都坦白了呀。”

“不,还没有。”敏的声音,“我不是批评你刻意隐瞒。我给了你很多机会,让你用指挥官满意的形式写检讨书,可你没做到。你如今在考试室,是自找的,不怪别人。”

“可是,我还该检讨什么?”

“我若教你检讨什么,你的检讨就不算真正的检讨。”敏的声音,“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的境遇不像你想的那么无法忍受,你该宽慰才是。还记得我们以前的考试吗?每次考试,你总得满分,我总失几分。我跟你一样拼命看书背书,即便如此,也总考不过你。答案在脑袋里,可考试时,我就是想不起来。答案的确就在脑子里。脑子本身不会忘记它们。我每次考完看课本,脑子里的答案就出来了,嗐,不就是它们吗?我一直都知道的呀。你要完成再教育,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你其实知道。我甚至现在就可以问你这个问题。你答对了,我给你松绑,给你自由。准备好了吗?”

“问吧。”我信心满满,说道。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一次考试,借此证明自己。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声,他像在翻书或我的检讨书。“什么东西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

难道这个问题暗藏玄机?答案岂不是明摆着?他还想要什么答案?我的脑子像被某种又软又黏的物质缠绕住,我能感觉到那下面硬实的答案,但又说不清。或许,他要的就是明摆着的答案。终于,我给出了我认为他想听到的答案。“没有什么,”我说道,“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1)

敏在叹气。“差不多了,可还没完全到位,换句话说,还是不对。答案就在那里,可就是不知道答案是什么,这真令人沮丧,难道不是吗?”

“为什么,”我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可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同志呀!”

接下来,很长的沉默。我只听到翻动纸张的窸窣声,以及他呼吸困难发出的嘶嘶声。他鼻孔使劲吸气,以保证吸入哪怕一点点空气。终于,他说话了。“没错,我是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同志,到死都是。作为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同志,我告诫过你,对吧?我的告诫再清楚不过了,也只能做到那一步。你寄来的信,不光我读,还有别人读。我寄给你的信,不光你读,还有别人读。在这里,人人背后都有别人监督。你不听我的告诫,坚持回来,你这蠢货。”

“邦会被杀死。我得回来保护他。”

“而你自己也会被杀死。”敏的声音,“看你制订了个什么计划。要不是我在这里,你俩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我们是三个火枪手,对吧?或者说,如今,我们是三个活宝(2)才对。没人会主动申请来这个集中营。可是,我意识到你俩要回来,就强烈要求来这里当政委。你俩被俘后,我强烈要求把你俩送来这里。你知道这个集中营关什么人吗?专关选择负隅顽抗的人,专关继续打游击的人,专关悔罪态度恶劣、顽固不化、不彻底坦白的人。邦已两次闹着要行刑队枪毙他。要不是我,指挥官早就乐得遂了他意。至于你,要是我不保护你,你活下来的概率又有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