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5页)

“我们得离开这里。”浅棕色中尉说道,“现在没人来。天一亮,他们就到了。”上尉没说话。“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上尉“嗯”了一声。“那就赶快行动。”浅棕色中尉说道,“得赶在天亮前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上尉说道:“就地埋了他。”浅棕色中尉说道:“这会耽误太长时间。”于是,上尉命令我们扛上尸体上路。我们分掉冷漠中尉的弹药,他的背包交由老挝农民,他的M16交由浅棕色中尉。牛高马大的机枪手则将自己的M60交由中棕色中尉,一把拎起尸体。正要开拔,机枪手突然问道,“他的腿呢?”浅棕色中尉打开手电筒,照到被炸断的腿。它像一道菜横在一层被炸得丝丝缕缕的蕨草上面,血肉模糊;被炸烂的黑衣成条状,粘在肉上;一根不完整的白森森断骨自锯齿状裂开的肉里伸出。“他的脚呢?”浅棕色中尉问道。“被炸飞了。”队医说道。蕨草上沾满粉红色碎皮、碎肉与其他碎的组织,已经爬满蚂蚁。浅棕色中尉抓起断腿,一抬头,看到我。“你拿着。”说着话,将断腿递了过来。我想不接,但我不接,别人得接。母亲声音响起:“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弱一半,你比谁都强一倍。”既然我不做别人也得做这事,那么,我又何尝不能?不就是一截肉与骨头。只是肉上满是黏黏的血,肉里嵌进了土粒沙砾,有些硌手。我接过断腿,掸去上面的蚂蚁。一个男人虽然瘦小,他的一条断腿却略沉于一支AK-47。上尉命令出发。机枪手将尸体一把悠到肩上,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边。尸体的衬衣在背部处裂开一条大口,露出的大片肉,在月光里,闪着幽幽蓝光。

我一手搂着断腿,一手抓着挎在肩上的AK-47的枪带。搂着一条男人的断腿比扛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似乎吃力许多,加上一路上我想使断腿距身体尽可能远,因此,断腿越来越沉。这让我想起曾因离经叛道行为受到的父亲的惩戒。父亲罚我站在教室前面,一只胳膊平伸,像天平一样托住《圣经》。我至今没忘记那种惩戒。没忘记的还有灵柩里的父亲。他的尸体白得像冷漠中尉的支在肉外面的断骨。教徒们在教堂里祷告安灵的声音至今在我耳边嗡嗡响着。当时,他的助祭打电话到警察总部找到我。我这才知道父亲已死。“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我问道。“从神父放在桌上的文件里找到的。”我听这话,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放在我桌上的文件。那是一份调查上一年,亦即1968年,发生的一起普通事件的秘密报告,实在不值一提。事情是这样的:广义市附近有一个几近萧瑟荒芜的村庄。美军一个排对它展开所谓平定行动。他们杀了所有水牛、猪、狗,轮奸了四个女孩。之后,他们又将四个女孩,连同其他十五人,包括妇女、儿童、老人,赶到村子的坪上,实施枪杀。一个事后忏悔的下等兵为这起事件提供证言。他的排长却在报告里言之凿凿宣称,杀死的十九人都是越共,不过没缴获枪支弹药,只缴获了一些铁锹与锄头、一把弓弩、一杆火铳。“我没时间。”我回应助祭。“你不得不来。”助祭说道。“为什么我非得去?”我诘问。助祭在电话那头顿了很久,说道:“对他而言,你很重要;对你而言,他很重要。”听他这话,我无需再问,明白这个助祭知道谁是我父亲。

因突发事件的仓促行军,两小时后,相当于父亲葬礼弥撒时间,在一个山谷谷底停了下来。谷底溪水潺潺,藤蔓缠绕。我用一根藤刮了刮脸。三个海军陆战队中尉开始挖掘浅浅的坟坑。我放下断腿。搂过断腿的手满是血,黏黏的,像粘上了一层胶水。于是,我跪在溪边,用冰凉的溪水将手洗净。等坟坑挖好,我的手也干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粉红色亮光。冷漠中尉的织有棕榈树叶的伪装披风卷成一团,上尉将它展开,铺在地上。机枪手将尸体摆放在披风上面。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不得不又要沾上血污。我从地上拾起断腿,接在尸体上该连接的部位。借着粉红色天光,我看清了尸体两只眼睛睁着,张着的嘴松松垮垮吊着。冷漠中尉的惨叫仍在我耳边回响。上尉合上尸体的眼睛与嘴巴,用披风裹住尸体。就在他和机枪手从地上抬起尸体时,断腿打披风里滑溜下来。我这边已开始在裤子上擦着黏糊糊的手,别无选择,只得又拾起断腿。待尸体放入坑底,我跪在坑边,探下身子,将断腿塞入披风,摆到尸体膝盖下面的位置。我帮着将挖出的土填回坟坑。一些发亮的虫子,一伸一缩,蠕动着从土里爬了出来。坟挖得很浅,一两天后,坟里尸体的气味会逸出。一些野兽会嗅味而来,扒出尸体,将它吃掉。“我想知道的是,”我跪在坟边。桑尼蹲在一旁,说道:“中尉今后在这带出没,是一条腿还是两条腿走路?他的眼睛里会不会爬出虫子呢?”“没错。”酒仙少校从坟里冒出头,冲我说道,“鬼魂今后会是什么样,还真难知道。瞧我现在,除了脑袋上的洞,完完整整,不是一摊恶心的烂骨腐肉。为什么会这样?你解释一下,咹,上尉?你无所不知,事事精透,不是吗?”我倒希望自己能够回答。可是,要我此刻答复实在太难了。我的脑袋也像有一个洞,昏昏沉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