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7/8页)

我列出对他的指控,有颠覆罪,有阴谋叛乱罪,有谋杀罪。不过,我强调说,在没证明他有罪之前,他是无罪的。他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傀儡的主子美国人爱说这话。可这话说得没点脑子。”他嘲讽道,“无论从历史、人道还是从宗教角度看,这场战争的启示正好相反,每个人,在被证明是无罪前,都是有罪的。美国人就这么看我们。不然,他们为何认定我们每个人是越共?他们为何先开枪再问话?因为,他们认为所有黄种人,在被证明是无罪前,都是有罪的。美国人脑子实际很乱,他们无法承认这种矛盾。一方面,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由神决断对错的世界,神认定,人类是有罪的;另一方面,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由世俗者决断对错的世界,世俗者假定,人类是无罪的。可怎么能两者兼得。你知道,他们如何处理这种矛盾?他们不管做过多少有罪的事情,总自欺欺人,认为自己永远无罪。坚持自己永远无罪的人认定,他们做的都是公正的。我们这些认为自己有罪的人,至少在做见不得阳光的事情时,懂得把握分寸。”

他这番关于美国文化与美国人心理的剖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我不能形之于色。我问道:“这么说,你愿被假定是有罪的?”

“你的主子已认定我有罪,也把我当罪人对待,你连这点都没明白,实在不是你自以为的那么精明。也不奇怪。毕竟,你是杂种。跟所有杂交东西一样,你有缺陷。”

现在回想起来,我认为他倒不是存心羞辱我。像多数哲学研究者,只是不擅社交罢了。话糙,不过他用糙言说出了他以及很多人认为符合科学的事实。可我得承认,当时被激怒了。假设愿意,我完全可装作设法找出他的弱点,没玩没了地问他其实根本没答案的问题,把审讯拖得很长很长,保住他性命。可我当时一心要证明,我不但自以为精明,而且确实精明,比他精明;我俩之间,只能一个是主子,另一个须是奴隶。

我怎么向他证明呢?一天晚上,我呆在住处,先前的火气已冷却,心也平静下来。顿悟似的,我,他口里的杂种,感觉一下子对他这个哲学家了如指掌。一个人强大之处往往是其软弱之处,反之亦然。一个人软弱之处其实暴露在那里,关键是你能否看见。就守夜人而言,为了革命甘愿抛弃对越南人以及天主教信徒最为重要的家庭。对信奉天主教的家来说,唯一可以接受的牺牲是为天主做出的牺牲。他的强大之处是做出的牺牲,它必须予以摧毁。我一秒没耽搁,坐到桌前替他写了一份检讨书。翌日上午,他读着我替他写的检讨书,一脸错愕,又读了一遍,之后瞪着我。“你说我搞鸡奸?”“同性恋。”我纠正道。“你要给我泼脏水?”他诘问道,“你想编故事?我从不搞鸡奸,想都没想过。这——这太龌龊了。”他越说声越大,脸涨得通红。“说我承认,因为爱某个男人才参加革命?说我承认,因为鸡奸才与家庭脱离关系?说我承认,因为鸡奸才爱哲学?说我承认,因为鸡奸才要破坏社会?说我承认,背叛革命是为了救落在你们手里的我爱的男人?鬼才相信你写的东西!”

“那好吧,我们会把这份检讨书,连同你男情人的检讨书、你俩的私密亲热照,登到报上。到时,没人管它们真假。”

“你永远别想拍到我这种照片。”

“美国中情局有的是本领齐天的人,懂怎么催眠用药。”他陷入沉默。我继续道:“等报纸登出它们,你就知道,恨你骂你的可不仅仅是你的革命战友。你回家的路也永远被堵死。你的家人兴许能接纳经过我们教化的革命者;就是你革命胜利了,他们兴许也能接纳你。可不管这个国家怎么改朝换代,他们也绝不会接纳同性恋。到时,你就成了牺牲了一切却毫无价值的人。你的战友,你的家人,想都不会想起你。你如果愿意和我说点什么,那么至少这份检讨书不会见报。你的名声,直到战争打完,也不会受损。”我站起身,“好好想想。”他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只是盯着检讨书。走到门口,我止住脚。“还认为我是杂种吗?”

“不。”他冷冷道,“你是个狗操的。”

我为何那么做?在医院这间也是全白的房间里,我除了有时间,没任何可以支配的东西,来反思这件已被我在脑子里粉饰掉的往事,我在坦白的事情。守夜人先前的诡辩让我恼火,我因此采取了不理智的行动。假设我当时真正做了间谍该做的事,他也不会那么说话。我坦白,当时只图自己开心,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就想做到克劳德要求的,“将他审讯到崩溃”。后来在监控室,克劳德放了一遍我与守夜人的录像。我目不转睛地看。录像里,我盯着守夜人,他则盯着假造的检讨书。他知道,没多少时间可以选择。情形就像他是克劳德制片我导演的影片中的角色,他不能代表自己,我代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