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8页)

听大导演这番话,你会察出荒谬之处。不是说大导演所言没几分道理,荒谬中也有真理的种子嘛。没错,艺术最终要比战争存活更长;夜息日动的自然界车轮会将千百万将士尸骨碾为尘土,而艺术作品将赫然长存。但是,他自负臆想般话语的意思是,我听得出,他的艺术品,即便现在,也比真正代表越战意义的死去的三百万、四百万甚至是六百万条生命还重要。“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他们必须被代表。”谈到在政治上没有觉悟到自己是一个阶级的被压迫阶级,马克思这么论述道。虽然马克思论述的是一个阶级,但还有什么论述比他的话更适用于死于这场战争的人,更适用于这部影片的群众演员?这些群众演员生活浑浑噩噩,竟至于将一天挣的一美元全花在每晚喝酒上。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乐于参与其中,我的作孽心理随着同他们喝酒也减去了些许。我越发感觉,我为拍摄这部影片所做的事情实在令人不齿。我以为,可以在越南人如何被代表一事上促使大导演做些实质性改变,到头来发现这只是幻想。的确,我对剧本做了这样那样的修改;因为我据理力争,增加了几个有台词的越南人角色。可是,又达到了什么目的?没掀翻这头好莱坞庞然怪物,没改变它前行的方向,反倒助它走得更加顺畅。我是影片技术顾问,负责真实性,就是因为真实这个鬼怪作祟,烂片都自以为能拍成好片。我的任务是要确保影片里那些当陪衬的东奔西跑的群众演员,直至被打死前一秒钟,须是一身地道越南服装、说一口地道越南话的地道越南人。方言的节奏和服装配饰必须真实,至于对于这部影片的真正重要的元素,如情感或思想,大可不必真实。我充其量是个制衣工,保证一件衣服的一针一线不出差错。至于衣服设计、生产、消费,都由这个世界上富有的白种人掌控。他们掌握了生产资料,因而掌握了代表一切的资料,而我们的最好结果永远都是,没名没姓死去前在一旁说上哪怕一个字。

大导演的影片是越战续集,是美国注定要发动的下一场战争的序曲。影片中对群众演员演的角色的杀戮,既是土生土长越南人经历的重现,也是下一次类似经历的彩排。这部影片是对美国人脑子实施的局部麻醉,让他们对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这类事情不会有哪怕微不足道的不适。当然,最后要真正根除各地原住民,还得依靠大型军工企业提供的技术。好莱坞就是大型军工企业的一部分,竭力在影片里根除各地原住民。这点,在按计划准备拍摄最后一个镜头的当天,我终于明白过来。即将开拍,大导演临时决定要用剩下的大量汽油炸药即兴做篇文章。他前一天给特效奇才们下达了指令,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在公墓安放汽油和炸药,彻底摧毁之。按剧本,精共攻打村庄,公墓未遭破坏。现在,导演要增加一段画面,目的是让人们看到,无论精共还是美军,其行为多么违背道德。情节如是:一群拼死抵抗的精共游击队队员藏身于公墓。沙姆斯呼叫支援,请求用155毫米口径火炮发射白磷弹,对埋葬村庄先人的圣地实施轰炸,将躲在墓地的活人、埋在地下的死人一并清除。拍摄当天早上,我知道了此事。“弧光打击行动拍摄取消。”韩力说道,“那帮负责特效的家伙昨晚已经在公墓布置好了。”

“我太喜欢公墓了。它可是你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杰作。”

“三十分钟后,公墓就轰轰炸没了。快去拍张照吧。”

公墓和母亲墓地只是假的。但因为大导演一时心血来潮,因为他莫名其妙的想法,这片韩力搭建的场景要被连根端掉,我出奇地难过。我须最后一次祭拜母亲,看一眼公墓。只有我这样多愁善感。剧组人员在用午餐,公墓空无一人。墓地间布满纵横交错的浅沟,沟里汽油闪着粼光。每块墓碑后绑有雷管、磷光弹。地上支起一捆捆烟幕弹,因为墓碑与草的遮掩,不会出现在镜头里。齐膝深的草,撩刺着我裸露的脚踝与小腿。我脖子上挂着相机,走过一块块墓碑。墓碑上死者名是韩力写的,他从洛杉矶电话簿上抄得这些名字,它们的真正主人想必还活在人世。只有一块墓碑上的名字与墓冢主人相符,亦即我母亲的名字。我跪在母亲墓碑旁,与她话别。过去七个月,没有敬畏之心的天气损蚀了贴在墓碑上复制的照片,脸大部分已变模糊。墓碑上名字的红漆失去了亮色,像路边地上的干血。我想着母亲在人世间如此短暂,想着她几乎没得到任何机会,想着她做出了如此大牺牲,想着她为了娱乐大众还得遭受最后的屈辱,悲从心来。我感觉,她干干的、纸般薄的手,一如生前,轻轻地伸进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