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6/7页)

“谢谢。”尹喘粗气。

“来,为了万无一失,再拍一遍。”

这场戏直到拍第七遍,大导演这才满意,宣布关机。中午时分,拍完第三遍,导演问尹是否考虑从木板上解下来用午餐,没承想,尹身体抖颤,气若游丝,答道:“不,不要解我下来。我不是在受刑吗,咹?”剧组人员与其他演员躲进阴凉餐厅里,昏昏欲睡。我仍坐在尹旁边,为他撑伞遮挡毒日,但是,他摇摇头,拒绝了我的好意。拒意之决绝让他看似一头意志坚定的龟。“不要,妈的,我能挺住。不就是晒一小时太阳。平他们当年经受的比这更惨,对吧?”“惨多了。”我附和道。尹的圣徒般受难,再长也就止于今天。他应希望如此。但是,现实中,犯人遭受的撕皮裂肉、伤筋动骨的酷刑,没有几天、几月甚至几年,不会终止。据有关情报,我的同志们就这么处置犯人。我的政治保安处同事们也这么处置犯人。政治保安处拷问时间很长,是因为要查个水落石出,缺少想象力,还是性好施虐呢?“三点都有。”克劳德曾点评,“但是,没有想象力、不性好施虐,会妨碍审讯的全面细致彻底。”说这番话时,他在越南共和国国家审讯中心为秘密警察培训班上课。培训教室窗户像一眨不眨的眼睛,望着远处西贡船坞。克劳德讲授的课程是他拿手的地下工作。培训班连我在内,共计二十个学生,有陆军、有警察,个个经验丰富。即便如此,克劳德授课,如巴黎索邦大学、哈佛大学抑或剑桥大学的教授,气势煌煌,没人不慑于他的权威。“暴力不是获得答案的正确之道,先生们,如果想从被审讯者口中获取情报,想让他们配合。如果使用暴力,获得的答案会很糟糕,是谎言,是误导,更糟糕的是,会是他们投我们所好说的答案。他们会乱说一气,好结束痛苦。所有这些东西——”克劳德一挥手,指着讲台上一堆刑具,其中不少是法国制造的,有警棍,有用塑料汽油桶改造的用于灌肥皂水的容器,有钳子,有战地电话机用的带手摇曲柄的发电机——“所有这些毫无用处。审讯不是惩罚,而是科学。”

我和其他受训人员一字不落将他的话记在本子上。克劳德是我们的美方顾问,我们指望他以及所有其他美方顾问教授最先进的知识,他们没让我们失望。“审讯首先是心理上的,然后才是肉体上的。”他教授道,“甚至不必损伤被审者的肉体,或在肉体上留下任何痕迹。这听来有悖常理,对吧?但的确如此。我们耗资数百万美元,用实验证明了这点。原理很简单,但用好这些原理,要求使用者具有创造力。原理运用可因人而异,或者说,可因审讯人想象力不同而不同。让受审人迷乱、麻木、自惩是基本原理。世界顶尖的科学家,也就是美国科学家,用科学试验展示过这些基本而简单的原理。结果表明,人的心理受环境影响,特定环境里,心理比肉体更易被摧垮。所有这些——”他一挥手,又一次,鄙夷地指着已被视为高卢废品的刑具,旧世界野蛮人而非新世界科学家使用的刑具,用于中世纪拷打而非现代审讯的刑具——“想用它们摧垮实验对象,要花数月,但用袋子套住实验对象的头,用纱布将他双手缠成球状,用塞子堵住他双耳,将他关进漆黑囚室,让他这样独自待上一周,他会变得不再是能对抗你的人,而是一摊水。”

“水,水。”尹说道,“我能喝点水吗?”

我为他取来水。尹虽说受水刑,其实喝不到水,嘴只能接触到浸湿的布。用他后来话说,湿得正好,让他几乎窒息。他两只胳膊仍被绑在木板上,我只能慢慢将水一条细线似的灌进他嘴里。“谢谢。”他咕哝了一句,听似犯人感谢审讯者赏给他一滴水、一口饭或一分钟合眼时间。这时,我听到大导演声音。头一次,他的声音让我听了感觉如释重负。他大声指挥:“开工了,抓紧拍完,让吉米回去游个泳。”

两小时后,拍最后一遍时,尹因为实在禁不住痛苦,哭了。脸上覆盖了一层汗水、鼻涕、呕吐物和眼泪的混合物。我见过这种惨状——那个共党女特工。那可是活生生的现实,惨到让我不敢去想她的脸。于是,我将注意力转向眼前也是人的尊严遭到彻底摧毁但是化妆出来的惨状。大导演要的就是这种惨状,这个镜头拍了好几遍。在尹最后这场戏里,四个越共没能摧垮平的意志、让他供述罪行,恼羞成怒,抡起铁锹,将他打得脑浆迸裂。因为长时间拷问,他们有些筋疲力竭,决定歇歇,先抽根从皮特·阿塔克斯身上掏得的万宝路烟。他们万万没料到,低估了平的意志力。平,跟许多南越兄弟,不论是真正的自由战士还是所谓的自由战士一样,在很多事情上,如加州海边的冲浪人,漫不经心,但在摆脱暴政追求独立一事上,绝不含糊。此刻,平既无看守,又无湿布蒙头,难得这么点自由,于是一口咬断舌头。血,当然假血,像拧开龙头的水哗哗流了出来,覆住他头脸。假血每加仑三十五美元,制造尹血头血脸以及地面血泊的效果,约需两加仑。韩力用祖传秘方自制了脑浆,用燕麦、琼脂混合而成,白里透灰,细碎块,粥糊状。韩力生怕浪费宝贝似的将脑浆一点点涂抹在平脑袋周围的地面上。摄影师拉近镜头,给了平的眼神一个特写。在我站的地方看不到平的眼神,我猜想应该近似于圣徒眼神:既痛不欲生,又涅槃般快乐。尽管受尽折磨,自始至终,他没说一个字,或者,至少没说一个让人听出意义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