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7页)

哥哥的扮演者是詹姆斯·尹。“小机灵”挺有心机,和詹姆斯·尹一起出镜总是轻松地抢了他风头。这搁一般人也难以忍受,何况詹姆斯·尹,在这个剧组,除了“绝对主角”和“绝对偶像”,数詹姆斯·尹名气最响,他自然大为光火。他原是电视演员,被称为“百变亚洲脸”。大多数人识得他脸,但记不住他名。人们常说,“哦,那个是那部警匪剧里的华人”,或者,“那个是那部喜剧里的日本园丁”,或者,“那个是那个东方人。他叫啥名字来着?”他叫尹。尹是韩裔美国人,三十来岁,英俊的五官可塑性强:演的角色年龄,以他自己年龄为基准,可上浮或下降各十年;他可扮任何亚洲人角色,演过不少电视剧,但最可能让他留名青史的是他演的广告片。该系列广告片推销品牌“新”碗碟清洗皂。电视反复播放,家喻户晓。每条广告片中出场不同的家庭主妇,每个家庭主妇遇到如何清洗染上不同油污的锅碗瓢碟难题,帮助她们解决难题的总是同个乐呵呵、无所不晓的男仆。他每次上场为家庭主妇送上的不是他的“那个”而是一瓶随时携带在身的“新”牌洗洁精。家庭主妇们因它而喜惊交加,总问同个问题:他是怎么找到这么富有智慧的洗洁精的?回答时,他总冲着镜头,眨巴双眼,笑意融融,说出一句如今美国人耳熟能详的广告语:“子曰,‘新’者,清也。”

尹酗酒,意料之中。他的脸如计量表,从它上面可精准读出他喝到了什么程度。此刻,他的脸呈朱砂红,表明酒精已自他的脚趾,一路上侵,乱了他的视力、舌头与脑子。这不,他不是异性恋,演妹妹的也不是异性恋,可他在与她调情呢。之前,在酒店酒吧吃生蚝时,尹向我表达过他的那些想法。十几个生蚝冲上侧着湿漉漉的、张得大大的耳朵,偷听他如何色诱我。“真不是冒犯你。”当他手搭在我膝盖上时,我说道,“我还真从没有过这方面的需求。”尹耸耸肩,移开手。“我总以为,男人都可能是同性恋,除非他最终证明自己不是同性恋。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指责一个想试试你的同性恋吧。”他说道,脸上的笑与我的笑截然不同。我研究过自己的笑,观察过人们对我笑的反应。若用钱币衡量笑的价值,我的笑是法国法郎、德国马克之类的二等国际货币,尹的笑则相当于金本位黄金。他的笑如黄金灿烂,你看见的或专注的只有他的笑。他若当你面笑,他的笑更魅力难挡,难怪“新”牌清洗皂系列广告男仆一角非他莫属。为了表示没因他色诱而心生不快,我拿出高兴样子,请他喝了杯酒。他也请我喝了杯酒。就这样,那天晚上,我俩成了朋友,自此几乎夜夜泡在酒吧里。

尹色诱我,我也色诱亚细亚·秀。秀在《村庄》里演妹妹。她和我一样,是血管里流着两个种族血液的后裔。但是,她的血统比我的高贵:她母亲是大不列颠王国人,时装设计师;她父亲是中国人,酒店业主。她的名字就是亚洲大陆的英文名。这归功于她的父母。他们预见到,因为他们的通婚实属稀罕,所以生出来的孩子,无论男女,注定天赋异禀,优点多多,配用亚洲大陆的英文名,何况,它还是块不受待见的大陆呢。亚细亚·秀,在剧组所有男人面前,当然不包括詹姆斯·尹,有三大法宝,压着他们不敢妄动。第一,她可是年轻,有资本待价而沽;第二,她可是高端时装模特;第三,她可是女同性恋。剧组每个男人包括我,都相信自己持有魔杖,能将她变回异性恋。实在没能做到这步,能做到下面这步也心满意足,亦即说服她:他思想解放,完全可以接受女同性恋,因此可以在一旁看她与别的女人做爱,不会觉得刺眼堵心,绝对不会。我们中有人言之凿凿宣称:高端时装模特只与圈子里的同性做爱。根据这种逻辑,假设我们也是高端时装模特,那么,我们愿意与圈内男模销魂呢,还是愿意与圈外女人苟且?这个问题有损男性自尊,因此,朝在酒店泳池旁的秀走过去时,我心里怀着几分忐忑。“嗨。”我招呼道。兴许因为我的肢体语言或我的眼神,朝她没走几步,她放下手里的《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说道:“你很可爱,但不是我的型。错不在你,谁教你是个男的呢。”我虽有心理准备,她的话还是让我受挫。我为自己圆场道:“我想试试,你总不至于责怪我吧。”她没责怪我。就这样,我和她,就像我和詹姆斯·尹,也成了朋友。

好了,前面说的是《村庄》几个主要角色。这些情况写进了我给姑妈的信里。夹在信里有几张我与他们的合照,照片套了膜。我甚至逼着大导演与我合影,照片也寄给了姑妈。寄给姑妈的还有难民营与难民营居民照片,以及来菲律宾前将军给的剪报。溺亡!抢掠!强奸!吃人?报纸上尽是这类标题。当时,将军在我面前读着报道中难民的讲述:如何自越南海滩、河叉出发,横渡大海,逃往最近也勉强愿意接受他们的地方,如香港、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如何在一半船只被风暴、海盗击沉的情况下捡得性命。将军的语气时而惊悚时而得意,声调越来越高。“这就是证据。”将军朝我抖着手里报纸,说道,“这就是共产杂种要赶尽杀绝我国人民的证据!”在给姑妈的信中,我一面用明信表达我读这类报道时的悲伤,一面用密码问:“现在情况果真如此?还是虚假的政治宣传?”指挥官,您认为是什么梦能把难民赶上破漏小船,由海上逃生呢?要知道,连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都不敢乘破船出海呀。假设我们革命是为了人民,一些人民却用逃离的方式投票表态,为什么?当时,我没找到答案。只有到现在,我才开始明白个中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