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6页)

“我也不这么想。那你为什么认为——”

“可你没把细节搞对。”

“我没把细节搞对。瓦奥莱特,听他说的话。我研究过你的国家,朋友。我读过约瑟夫·布庭格、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你读过约瑟夫·布庭格、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他是研究世界上你那个巴掌大地方的头号历史学家,而她得过普利策奖,她剖析过你们心理。我想我多少了解你们人。”

他气势凌人,我很恼火。我从没这么恼火过,这种恼火让我更加恼火。正因为也只因为如此,我才有接下来的表现。“你连叫声都没搞对。”我说道。

“你说什么。”

我等着他往下说,过了一会才明白他其实在问我问题。“好吧。”我开始露出原形,说道,“如果没记错,第二十六、四十二、五十八、七十七、九十一、一百零三和一百一十八页,这么说吧,剧本里大凡有我同胞角色的地方,不管男女,开口就是叫,没一句台词,只是叫。所以,你们至少得搞对他们是怎么叫的吧。”

“天底下每个人叫都一个样。我说的对吧,瓦奥莱特。”

“对的。”瓦奥莱特说道。她坐在我旁。“天底下每个人叫都不一样。”我说道,“假设一下,我用这根电话线勒住你脖子,使劲勒,勒到你眼珠鼓出来,勒到你舌头发黑。你拼命叫,瓦奥莱特也叫,但是,你俩叫大不一样。你俩叫声是不同恐惧心理的男女叫声,男的知道自己要死了,女的怕自己可能很快会死。俩人心理不一样,生理结构也不相同,音质大相径庭。人人都有痛苦,但痛苦又是每个人独有的,必须用心听才能听出来。要想知道一个人痛苦跟其他人痛苦是否一样,就要听表达痛苦的声音。表达时,声音和声音背后的思想,带有文化和个人色彩。比如,在美国,逃命的人会想到叫警察,他们处理面临的痛苦时,这么做合情合理。但在越南,没人会叫警察,因为给人们造成痛苦的往往是警察。我说的对吗,瓦奥莱特?”

她只是点头,没有言语。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直截了当指出来。在剧本里,越南人都这么叫:啊嗳嗳嗳呃呃呃呃呃!!!比如,第三号村民,掉进了越共布下的尖竹钉陷阱,人被刺穿,是这么叫的。还有那个小女孩,发现越共潜入了村子,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向美军特战队队员报警,被割喉前,也是这么叫的。我听过很多同胞的痛苦叫声,可以相信我,他们可不像剧本写的这样叫。想听听他们怎么叫吗?”

大导演吞咽着唾液,喉结随之一上一下。“可以。”

我站起身,身体前倾,靠住桌子,盯着他的双眼。实际上,根本没看他。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精瘦的蒙塔格纳德人的脸。他是布鲁族长者,住在离剧本写的地方不远的一个真实村庄里。有人说,他是越共联络员。当时,我在执行升任中尉后第一次任务。上尉用根生锈有倒刺的铁丝勒着他的喉咙。“项链”勒紧,紧到他每次吞咽,倒刺便刺着喉结。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救他。老人在叫,但不是因为倒刺扎着喉结。倒刺扎喉结不过预热,真正折磨还在后头。我看着尽管只是预热的场景,心里都在为他叫了。

“是这么叫的。”我说道。手伸过桌面,拿起大导演的万宝龙自来水笔,在剧本封面上写了几个大大的黑色象声字:啊嗳呃呀呀呀呀呀!!!拧上笔套,将笔放回皮质写字垫板上,说道:“在我国,就是这么叫的。”

* * *

我离开大导演家,一路往下,离了好莱坞山,前往相隔三十个街区、位于好莱坞平原地区的将军家。我将第一次与好莱坞打交道的经历报告了将军和夫人,他俩很替我愤愤不平。我与大导演、瓦奥莱特会面超过了预定时间。大部分时间里,我克制再克制。我指出,影片讲述越南,可是,影片竟没有一个有像样台词的越南人角色,可能会被视为文化漠视。“说得固然对,”瓦奥莱特插话道,“但是,归根结底,要看谁买票看电影。坦率说,越南观众不会买票看这部电影,对吧?”我压住火。“即便如此,”我说道,“既然一部片子以某国为背景,那么,让该国的人说几句台词,而不像剧本注明到说母语的村民处停拍,难道你们不认为这会使片子更可信,更反映现实,更地道吗?你们认为,让他们真正说话,这样的镜头可能有损片子形象,所以只让他们嘴里发出点声音,权当说话也就够了,是这样吗?你们哪怕让他们说些口音很重的英语——你们懂我的意思,就是那种亚洲洋泾浜英语——只当他们在用美国观众竟也能明白的亚洲语言说话,难道你们连这也做不到吗?难道你们不认为,让美国特战队队员谈情说爱,会让片子更吸引观众吗?这些男人真的只爱战友只为战友而死吗?剧本里一个女人都没有,这让观众只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