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内奇(第5/8页)

“停下来干什么,你这呆鸟,快往前走!”

斯塔尔采夫坐车回家去了,可是不久又回来了。他穿一件别人的燕尾服,打着白色硬领结,不知为什么这个领结老是翘起来,从领口上滑开。午夜了,他坐在俱乐部的休息室里痴迷地对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说:

“啊,那些从来没有爱过的人,是很少懂得爱的!我觉得,还没有任何人忠实地描写过爱情。这种温柔、欢愉、折磨人的感情未必能够写出来,而凡是感受过这种感情的人,哪怕只是一次,他就决不会把它用语言表达出来。不过,何必要讲许多开场白呢?何必去描述呢?何必要这些动听的废话呢?我的爱是无限的……我求您,我恳求您,”斯塔尔采夫终于说出口了,“做我的妻子吧!”

“德米特里·姚内奇,”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带着很严肃的表情想了想,说道,‘德米特里·姚内奇,我非常感激您对我的看重,我尊敬您,不过……”她站起来,并继续站着说,“不过,对不起,我不能做您的妻子。德米特里·姚内奇,我们来严肃地谈一谈。您知道,在生活中我爱艺术甚于一切,我酷爱音乐,我爱音乐爱得发疯,我已把我整个一生献给它了。我要做一个女演员,我要荣誉、成功、自由。而您却要我继续住在这个城里,继续过这种空虚、无益的生活,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做您的妻子,不,对不起,人应当朝崇高的光辉的目标努力,家庭生活会捆住我的手脚。德米特里·姚内奇(这时她微微笑了笑,因为她一念到他的名字就想到“阿列克赛·菲奥费拉克迪奇”),德米特里·姚内奇,您是善良、高尚的聪明人,您比任何人都好……”她眼泪盈眶,“我真心地同情您……不过……您得明白……”

为了不至于哭出来,她转身,走出了休息室。

斯塔尔采夫的心已不再不安地跳动了。他走出俱乐部,来到街上,首先把硬领结扯了下来,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有点难堪,自尊心受到损害。他没料到会遭到拒绝。他也不相信他的全部梦想、苦苦追求和希望竟会弄到如此荒谬的结局,就像业余演出里的某出小把戏一样。他为自己的感情、自己的爱情难过,难过得好像马上就要痛哭一场,或者抓起伞来朝潘捷列蒙宽大的背脊狠狠地摔过去。

一连三天,他什么事也做不成,吃不下,睡不着。不过当他听到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到莫斯科进了音乐学院的消息时,他倒安静了下来,又过起了从前那样的日子。

后来他还经常想起他到墓地徘徊的情景,或坐着马车在全城找燕尾服的情景。他懒洋洋地伸着懒腰说:

“惹出了多少麻烦啊,真是!”

过去了四年。斯塔尔采夫在城里的医务工作十分繁忙,每天早晨他都匆忙地在嘉里日给病人看病,然后再到城里去给病人看病。现在他坐的车已不是由两匹马而是由三匹马拉的带小铃铛的马车了,每天都要到很晚才能回家。他胖了、发福了,由于害气喘病,他不愿意步行。潘捷列蒙也发胖了,而且他的腰身越宽,就越发悲伤地叹气,抱怨自己命苦:赶马车!

斯塔尔采夫到各个不同的家庭去诊病,会见过许多人,但跟谁也不亲近。小市民的谈吐、他们对生活的看法,甚至他们的外表,都使他生气。经验慢慢地使他知道,当他同小市民一块玩牌或者吃饭时,这个人多少还算是平和、宽厚,甚至是不笨的人,可是只要谈的不是吃饭,比方谈些政治或科学方面的事情,此人准会变得茫然,或者就是愚笨地凶狠地大发议论,这时他只好摆摆手,一走了事。斯塔尔采夫曾试着与哪怕思想上比较自由的人聊一聊,比方谈到人类总还算在进步,将来人类会取消公民证和死刑时,此人竟斜着眼不相信地看着他,并且问道:“就是说,到那时大家都可以在大街上随便杀人了?”若是斯塔尔采夫在交际场合中吃晚饭或喝茶时,谈到一个人必须工作,生活中不能缺少劳动,那些人便会把这些话看作是一种训斥,生气起来,没完没了地争论。然而这些小市民却什么也不干,根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因此简直就想不出能跟他们谈些什么。于是斯塔尔采夫避免谈话,只是吃饭或玩“文特”。遇上哪家喜庆请客邀他去吃饭时,他就坐着一声不响地吃饭,眼睛看着盘子,这时他们所说的一切他都觉得没有意思,不公平、愚蠢;他感到气愤、激动,但是不吭声。由于他经常严峻地一言不发,眼睛看着盘子,城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骄傲的波兰人”,尽管他从来就不是波兰人。

像戏剧和音乐会这一类的娱乐他不参加,但他每天晚上都要玩上三个钟头的“文特”,玩得十分入迷。他还有一个嗜好,这是他不知不觉慢慢地养成的:每天晚上都要从口袋里把看病赚来的钱拿出来仔细地数一数,这些黄色的和绿色的票子,有些带香水味,有些带酸醋味,有些带神香味,有些带鱼油味。有时衣袋里塞得满满的,差不多有七十个卢布。等凑满几百卢布时,他就拿到信用公司去存活期储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