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的九月(第5/6页)

由于向前的势头太猛,他被甩得老远,滚过沙土覆裹的杂草丛,摔进了沟里,震起一片尘灰;干枯的草茎纷纷断折,发出轻微而不怀好意的脆裂声。理发师躺在地上,一阵阵干呕不止,直到第二辆车匆匆而过消失不见后,才站起身来。他跛着脚回到公路上,朝镇子的方向踉跄而行,边走边用手掸掉身上的沙土。月亮升得老高,终于摆脱了尘沙的阴影,当头拂照。走了一阵后,杰斐逊的灯火在风沙中依稀可见,渐趋明朗。他一瘸一拐地前行,不多久,便听见汽车声传来,灯光刺穿他身后的尘土,变得愈发耀眼。他潜下公路,俯卧在草丛中等汽车开过。这一回,麦克伦登的车驶在后头,里头坐着四个人,布奇也不站踏脚板了。

汽车一往直前,冲进尘土的怀抱不见了踪影,明晃晃的灯光和轰隆隆的车声也随之远去。车子扬起的沙子滞浮在半空中片刻,很快又同永恒的尘土融为一体。理发师爬上大路,步履蹒跚地向镇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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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礼拜六晚上,她梳妆打扮准备吃晚餐时,只觉浑身上下滚烫滚烫,两只手系起纽扣来不住地哆嗦,眼睛还一阵阵发热,目光跟着了火似的,头发也又干又脆,梳子划过时,不断打起小卷,发出噼啪的微响。没等穿戴得当,朋友们就来了,她们坐在一旁,看她穿上最轻薄的内衣、长袜和一条新的纱裙。“身子骨没事儿吧?上街去能行吧?”她们问道,双双明眸中闪着暗暗的光泽。“等你缓过劲儿来定了神,一定得把你碰上的事儿说给我们听听,那家伙说啥了干啥了,细细讲讲。”

在临街树木的阴影中,四个人朝广场走去,走着走着,她就像要一跃入水的游泳家一样,一下下做起深呼吸来,直到身子不再发抖才作罢。她们把步子放得很慢,一来是因为酷热难当,二来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快到广场时,她又开始浑身打战。她昂着头,双拳紧攥于身体两侧,朋友的话音化作嗡嗡声(和她们的忽闪忽闪眼神一样,也带着那股子燥热之气与恍惚之感)在耳边萦绕。

进入广场时,她走在几人中间,一身新衣,却显得弱不禁风。街上的小孩吃着冰激凌,她却阵阵发冷,哆嗦得愈发厉害,愈发步履维艰,她的头仍旧高高抬起,憔悴不堪、形如枯槁的旗帜般的脸庞上,那双眼睛冒着虚火,灼亮发光。路过旅馆时,脱了外套沿街而坐的一众推销员在椅子上扭过头来望着她:“就是她,看见没?中间那个穿粉红色衣裳的。” “就是她?他们把那黑鬼咋的了?他们把他…… ”“当然。他可好着呢。” “好?是吗?” “当然,还出去兜了回风呢。”接着,她们又走过药店,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的年轻人以手指支起帽檐,目光随着她大腿和臀部的挪摆而移动。

四人足不停步,见她们经过,绅士们纷纷行抬帽礼,周遭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人们默然致以敬意,生怕惊扰了她。“你瞧见了吗?”朋友们问,她们把声儿拉得很长,伴以咝咝的出气声,飘飘然的,仿佛喜不自禁,“这广场上一个黑家伙也没有。一个也没有。”

最后,她们到了小仙境一般的电影院里 ——大厅灯光灿亮,贴满了描绘人间悲喜、命运变迁的彩色海报。她的嘴唇开始抽搐,隐隐发麻。等电影开始,处在黑暗中,一切便都好了——她能忍着憋着,不至于早早把笑声浪费掉。于是她加快脚步,迎着齐齐转过来的张张面孔,顶着暗暗惊叹的窃窃私语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她们在老位子上落座,银幕亮白一片,映照出狭窄的过道,年轻男女成双结对地走进场内。

灯光逐渐暗下,幕布泛起银光,一幕幕生活情境如画卷般展开,美妙、热情,又不乏忧伤。半明不暗的光线中,男男女女陆续进来,闻得到他们身上的香水味,听得见他们嘴里的喁喁声,那一对对背影轻盈而不失柔和,圆滑而富有光泽,细长的身躯灵敏矫捷却又有些笨拙,诠释着青春的神圣活力;在他们身后,银色的美梦连绵不绝,不容反悔、不留余地地奔泻向前。她忍之不住,失声而笑,想克制自己,反倒发出更大的声响,人们一听,纷纷转过头来。她大笑不止,朋友们搀起她,领着她走出场外,她站在马路边,扯着嗓子尖声狂笑,全无停下的征兆。总算,一辆出租车开来,朋友们把她扶上车去。

她们脱掉她的纱裙,除去内衣和长袜,让她躺在床上,又敲来冰块敷在她太阳穴上,同时遣人去请大夫。大夫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们便亲自动手,照料服侍,替她换冰块,为她打扇子,不时还小声唤上几句。冰块刚换上还没融化时,她不再发笑,安静地躺上片刻,偶尔低低呻吟一二,可要不了多久,那笑声便又汹涌而来,越笑越猛,近乎尖叫一般。